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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丐王妃

已完结

(一)

柳朝云立志做个大侠,即便睡在杨柳镇最脏的乞丐窝也不坠青云之志。

某天,月色朦胧,她睡得正熟,屋顶突然掉下一个人。

一个男人。

她的屋顶,久未修葺,不经踩。她正在想如何问来人要赔偿金,突然捂紧嘴巴,不敢出声。

因为那人在她颈间横了一把长剑。

“别出声。”他说。清冽的声音,让人很想看看他的长相。

她倒是想出声,这不是命稀罕。

屋外传来一阵急促而轻缓的脚步声,寻常人根本听不到。

她偏头看向来人,月光从窗棂透进来,一束光照在他脸上,映出那张淡漠平静的脸。

小伙子有点姿色。她添了添唇,掉进她的床上,不欺负一顿实在说不过去。

鬼心思还未孕育成形,便被冷洌的剑刺得死死的。

“我叫你别出声!”他有些急了。

柳朝云笑了笑,好心提醒,“我没出声,你太紧张了。”

“闭嘴!”就是这一声低吼,门外脚步声停止。

柳朝云放缓呼吸,竖起耳朵听门外的动静。门外的呼吸明显用力而压抑,她仔细数了数,六个人,挺不好对付。

用心感受外面,她已忘掉颈间的剑,在门被踹开一瞬间,抽起枕头下的长刀迎了上去。

他明显一愣,长剑微偏错开要害。

月光下,他看不清她的身手,只看到一柄长刀兔起鹘落地飞舞。长刀不是江湖常见的刀型,倒像是街头商贩切西瓜用的。

她身手敏捷,六个人也不弱,几十招过后,明显体力不支。

“你带来的人,躲起来看是怎么回事?”她劈手砍断一人的剑,顺势跃上前削掉那人的脑袋,血腥味刺激着他的感官。

他摸摸腿上的伤,咬牙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战场。

门外乱作一团,她在正中间被五个人围攻。外面的人看到他,有意无意地转变策略。

几息过后,他被围困中间。柳朝云最擅长捡漏,两个人合力杀干净敌人。

杀完人,她撩起衣角擦干净刀刃,犀利的目光凉凉地看着他,“我替你杀了人,救你性命,说吧,怎么回报?”

他没说话,弯腰一一探呼吸,没有活人。

“放心,我杀的人,保管活不了。”

紧绷的弦断掉,他身子晃了一晃,倒在血泊中。

柳朝云翻翻白眼,拎刀左右拍拍他的脸,一息尚存,不算白救。

能被人追杀的,身份必然显赫,财力必然雄厚。柳朝云将他拖进屋,还把自己铺满干草的床让给他。

把尸体上值钱的顺走,丢进河里。尸体顺水飘远,她舀一盆水回屋朝床上的人泼去。

他皱起长眉,鸦羽般的睫毛微微颤抖,眼皮轻跳,裂开一条缝,看清楚床边的人,霍然起身。

脸上的水珠缓缓流淌,汇聚在下巴坠落胸前,洇湿大片衣衫。

“大胆!”他低吼,清亮的眼眸升起怒火。

柳朝云的长刀挑起他的下巴,“哟,都这副模样了,还凶呢?”

他腿上有伤,刚刚杀敌再添新伤,确实没有底气与人叫嚣。

(二)

他是北豫王朝当今圣上的七儿子——萧逸。母妃是前朝的妃子,南豫王朝末代皇帝的失宠妃嫔。

母妃一女侍二夫,受人诟病,七皇子的宫廷生活四面楚歌。

近年来,民间渐渐有七皇子乃是前朝遗孤的说法。滴血验亲、皇帝金口玉言都没能改变流言蜚语。

萧逸不堪其扰,私自出宫,逃离京城。一路遭人追杀,狼狈至极。

柳朝云带回的饭全是剩的,豁口碗端到萧逸面前,他厌恶地别过脸。

柳朝云也不生气,端回来大口吃掉。

三天后,萧逸饿昏。

柳朝云坐在床头,擦拭刀刃上的灰尘,“宁死不屈,有点骨气呵。”

她拿出自己仅剩的一块铜板买粥,捏着他的下巴灌进去。一碗粥下肚,犹如石沉大海。

柳朝云在家里翻来找去,摸出一个银簪,这是镇上范家小姐送的。范家小姐长得好,有一次没带护卫出门,被登徒子唐突。

是她,挥舞大刀赶走坏人。银簪是酬劳。

典当银簪,她买了一口小锅和新碗新筷,还有一袋米。

萧逸再次醒来,柳朝云正背对着他煮粥。煮沸的锅盖烫手,她整个人像被雷劈一样,手脚震颤,大呼小叫。

萧逸闻着米香,肚子不争气地叫起来。他饿太久,身体乏力,连笑容都是轻扯唇角。

柳朝云听到肚子的叫声,动作停下,最后锅盖被扔到地上。

她转过身瞪着萧逸,手背在后面乱甩,这样可以减轻痛感。

萧逸目光锁定锅里的米饭,没功夫看其他。

柳朝云松口气,拿出新碗盛饭,递给他的时候特意敲敲碗沿,“新的。”

萧逸接过碗,轻轻吹散热气,唇凑在碗沿尝了一口。烫。

他把碗放在床边,清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薄唇翕动,不情不愿地道谢。

柳朝云吊儿郎当地走近,一脚踩在床边,痞气十足,“拿什么谢?我从不白做事。”

萧逸不想跟这种下等人多说话,尤其是这种唯利是图的小人。

“等有机会到京城,拿玉佩到一品楼找我,赏金多得是。”他从怀中掏出一枚扳指,通体莹绿,不似凡物。

柳朝云拿走扳指的第二天,换回十两银子。

萧逸垂死病中惊坐起,恨不得扑过去撕吃她,“那可是和田的宝玉,十两、十两……”

柳朝云懒得和凡夫俗子交流,珍宝珍贵在使用价值上,能换来十两银子,管他一个月内衣食无忧才是宝物应有的价值,死守宝物饿肚子,那是愚蠢。

新买的锅不仅煮饭,还煮药,十几天后银子花光,萧逸能拄杖走路。

柳朝云问他还有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萧逸想也不想就说没。

柳朝云咧开嘴角笑起来,“真没有?”

她目光和善,完全没有攻击性,萧逸却能从那双潋滟眸子里看出杀人前的肆虐。

萧逸沉默片刻,坚定摇头。

在他沉睡的时候,柳朝云已摸清衣服里的东西。除却扳指还有一枚玉佩,和一个刻着“肃”的令牌。

如果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把身上的东西掏得干干净净恭敬地送给她,可世上没有重来的时光。

萧逸披头散发,黄土抹脸,衣衫褴褛,模样和身边的柳朝云无二。

他身边摆放拐杖,更添一分凄惨,面前的豁口碗已经有人扔了两枚铜钱。

柳朝云还没见过如此适合乞讨的人,热情地邀请加入丐帮。

萧逸发誓,待重回京城,必重金捉拿柳朝云,往死里欺辱。

暮色四合,柳朝云将碗中的十几枚铜钱收入囊中,搀扶萧逸回家。

萧逸冷冷地瞪她,“拿开你的脏手。”

柳朝云从善如流松开手,萧逸重心不稳跌倒在地。

萧逸恨恨捶地,咬牙切齿恨不能啖其肉,食其骨,饮其血!

(三)

杨柳镇外杨树林立,柳树依依。柳朝云住在一棵老柳树下,茅屋草舍,风吹即倒。

天色渐暗,视线模糊,柳朝云搀扶萧逸站在茅屋外三丈远的地方,目光凌厉地投向房门。

梁上有人。扳指不该典当,柳朝云暗自自责。随后上前一步,将萧逸护在身后,抽出长刀,放缓呼吸静等里面的人出来。

黑云遮月,夜风凛凛。

树林里另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柳朝云偏头轻笑,“你到底惹了谁?这杀手的数量值不少钱呢。”

“不是杀手。”萧逸和他们交过手,招式眼熟,一时想不起来。

“那就是老熟人了。”柳朝云轻喝一声,跃上前,一刀劈开房门,里头猛然冲出一人,持剑与她交战。

那人打法一板一眼,柳朝云摸不清他的思路,对方剑没有杀人意,她打不起劲。

就在分心的时刻,长剑挑开长刀,力道惊人,柳朝云虎口震得发麻,长刀脱手,她快速跃起躲到柳树上。

那人不在理她,一步步靠近萧逸。

萧逸腿伤刚好,对付寻常人尚能自保,对上高手,犹如婴童遇狼,毫无还手之力。

萧逸握紧掌中杖,思索反击的战术。

那人挥剑刺向萧逸,树上的柳朝云折断柳条跃下枝头抄起长刀从后偷袭。

剑扫过萧逸的胸口,虚晃一枪刺向柳朝云,她没见过主次不分的杀手,骇然后退,胸前被划出一条血痕。

她低头看向自己锁骨处的伤痕和衣服的缺口,笑道,“大叔,弄坏东西,要赔的!”

话音未落,提刀迎敌,刀剑碰撞,终是少年不敌壮年之力,被对方压倒性的力量逼退。

柳朝云横行霸道,甚少吃亏,抹掉唇角的血渍,提刀再战。身上的血道逐渐增多,力气消耗殆尽。

刀撑地面,她喘息不已,萧逸看向交战的两人,神情晦涩难懂。

柳朝云对这一战印象深刻,头一次被打到神志恍惚,可谓奇耻大辱。

不知大战多少回合,柳朝云体力不支倒地不起,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数也数不清。

打斗过程中持剑人杀心渐起,长剑刺向她的心口,这时突然横空飞来一只拐杖,打偏剑势,救她一命。

萧逸随手在地上找根断裂的杨树棍当作兵器,横在胸前自卫。

持剑人对付萧逸时招招狠厉,一个不留神,肩膀豁开一个大口子,献血迸裂而出。

他眉心紧皱痛得说不出话,目光死死盯着他,招式熟,连身形也有些眼熟,到底是谁呢?

那人仿佛看出他认出自己,杀意更盛。敢杀皇子的会是哪些人?

持剑人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此时察觉萧逸毫无反击之力,冷笑一声,挥剑刺来。

林中高呼“七皇子”,接着无数弓弩如雨般射出,有一只刺中贼人的肩。持剑人见事情败露,快速抽身离开。

萧逸松口气,他的人终于来了。转念又想,自己离家出走本不愿府里人知道,都是因为那枚扳指,让敌人和家人全知道了他的下落。

如果小日子滋润,整天潇洒肆意,倒还说得过去,可他跟着一个小乞丐要饭!十八年来好不容易长出的脸面全碎了!

严护卫看不出七皇子的脸色,更猜不透他的心事,命人牵马接殿下回京。

萧逸被人扶着上马,正要扬鞭催马,目光落在脚下。

柳朝云躺在地上,不知死活,西瓜刀凄凉地坚守自己的主人。

“把这人也带上。”萧逸道,“五花大绑绑紧实了!”

严护卫手拎麻绳绑人,碰到她的身体,动作一顿,“王爷,这是个女人。”

“废话,本王能不知道?让你绑你就绑!”

严护卫挠挠头,“王爷,有点不对劲,她受的剑伤,看伤口的严重程度可不是您的手笔。真是贼人啊?”

萧逸怒道,“就、是、贼、人!”

(四)

柳朝云是被颠醒的,无数伤口撕裂地痛,眉尖绞在一起,冷汗顺着下巴哗哗流。

“王爷,真没事么?可流着血呢!”严护卫看完柳朝云的情况纵马追上萧逸。

“皮糙肉厚,死不了。”萧逸嘴上这么说,眼睛不放心地往后看,对上一双凌厉狠辣的眼睛。

她醒了。

夏日烈阳遥挂天际,光茫刺眼,萧逸调转马头,闲庭信步地走向柳朝云,“想杀我?”

柳朝云凉凉地看着他,余光瞥向腰间的西瓜刀,意思十分明显。

“放下来。”萧逸命人将她带到马车里救治,“本王也不欺负你,等伤好了,给你个机会。”

柳朝云咬牙忍痛,小丫鬟春桃边上药边哭,“都是什么人呢,下手这么狠,姑娘你痛不痛啊?”

痛,怎么不痛。柳朝云想到自己奋力杀敌居然是这个结局,越想越气,恨不能瞬间康复,提刀宰了萧逸!

马车外,萧逸手握瓷杯,喝茶喝得心神不宁。目光有意无意看向车窗,风吹起车帘,他别扭地转过头,假装看路对面的飞鸟。

春桃上药出来,萧逸叫住她仔细提问。春桃一把鼻涕一把泪,仿佛里面的人濒临死亡。

萧逸烦躁地叫她下去,踱步来到马车旁,车内人呼吸急促,极力忍耐着什么。

萧逸更烦躁,一把撩起车帘,柳朝云痛苦的面色瞬间转变成冷漠,“怎么,想看我死了没?放心,不剁了你,老子怎么舍得死?”

话说的多,柳朝云微微喘息,明明杀气腾腾的言辞,变得暧昧黏腻。

萧逸手一抖,帘子垂下去隔断两人。萧逸猛灌一壶茶,抚平颤抖的心弦。

柳朝云紧盯车帘,确定他不会来,才缓缓松口气,痛死了!

萧逸喝完茶,叫上严护卫打野味。长路迢迢,只吃干粮尊贵的王爷受不住。

严护卫不仅负责打野味,还负责剥皮烧烤,萧逸挑一块肉最肥美的递给春桃。春桃当时口水就流出来,萧逸说,“拿去给马车里的人。”

春桃不情不愿地上马车,心里委屈极了,明明她才是跟王爷最久的丫头,连块好肉都不配吃。

柳朝云老早就闻到香味,没好意思张口要,见春桃上车口水直流。

春桃递给她,她很没骨气地大口啃,啃两口,停下,“要不给你也咬一口?”

春桃摇摇头,更想哭了。

柳朝云啃干净兔肉,骨头扔出窗外。萧逸脚踩兔骸骨,烦躁的情绪一扫而光。

车马慢,进京已是三个月后,柳朝云恢复健康,能提刀砍人,千里不留行。再厉害的大侠,无自由,便做不出行侠仗义的事。

柳朝云被五花大绑在马车内,京城的热闹繁华全靠春桃口述。东街的麻花,西街的豆腐脑,一品楼的糕点,她说到流口水,柳朝云没有一点反应。

“姑娘?没事吧?”

“没事。”就是想死,从前听老人家说过京城的美妙,自己好不容易来到京城,居然连看都没办法看一眼,人生何其悲哀。

(五)

车帘挑开,露出萧逸的脸,以及身后热闹的京城风光。柳朝云眼射凶光,视线不由自主落在他手中的糖葫芦上,唔,想吃。

“春桃。”萧逸伸长手臂,“你最喜欢吃的。”

春桃的小脸瞬间绽成一朵花,“奴婢多谢王爷!”

柳朝云别过脸,看向车窗,车窗的帘子突然挑起,萧逸背着手,完全没有初见时的狼狈。

身穿华服,气度逼人。他半眯起眼,命令道,“把她拉下来。”

严护卫为首的王府亲兵手忙脚乱地拉她下车,还在她颈间绑了一根绳,萧逸牵着绳,柳朝云在后面走。

遛狗呢。柳朝云暗暗啐了一口,目光落在两旁的街道上。

小商贩们大声吆喝,街角的小乞丐端碗要饭,柳朝云特意看向碗内,足有一锭银子!京城的乞丐都这么有钱吗?不行,她一定要逃出萧逸的掌控,要遍京城的饭!

美梦被春桃的叫声吸引,她围在卖珠花的摊位挑挑拣拣,买下一支桃色珠花。

萧逸回过头,见柳朝云目不转睛地看,便走过去看珠花。

五颜六色,光彩夺目,真好看。萧逸印象中,她总是用一根灰不溜秋的布条在后脑勺打个结,那是一天最干净整洁的时刻,没过多久,布条就不知跑哪里去了。

他挑选一支红色珠花,掏完钱,发现她的目光盯死在隔壁的铁匠铺子。

铁匠正在打一把刀,铺子里挂满各式各样的武器。火花四溅,刀在烈火中出生。

萧逸揣起珠花,来到铁匠铺子挑选长刀。铁匠粗粗看他一眼,并不答话仍旧打铁,这种公子哥儿怎么可能买刀?都是买轻便好用的长剑,长刀都是粗人用的。

“想要刀?”萧逸拿起一把刀,左右看看,丢回摊位。

“这种兵器,你是怎么看上的?”萧逸皱着眉,远离铁匠铺。

突然,一把刀从天而降,落在他眼前。原来柳朝云趁其不备,抬脚踹飞一把刀。

那把刀落下,引起一阵骚乱,严护卫赶来护驾,柳朝云向长刀扑过去,刀刃锋利无比,眨眼间破开身上的绳索。

她顺手抄起刀,往萧逸脑门上劈,“给老子死!”

严护卫抽出剑,横在萧逸面前和她对战。

萧逸心脏跳得极快,要不是严护卫及时赶到,那臭要饭的绝对会要了他的命,“都给我上,拿下她!”

萧逸在外围指挥战场,柳朝云被团团包围,毫无还手之力,轻轻松松擒到手。

严护卫将人押到萧逸跟前,“王爷,刺客怎么处置?”

柳朝云双拳难敌四手,目中怒火能烧了整条街。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心软帮他,就该跟那几个人一起宰了他!

萧逸冷冷地注视着她,怒气越盛,他越解气。趁我生病养伤期间,让堂堂王爷跪下要饭,这仇恨,救命之恩怎能抵消?你救的是我的命,我失去的可是尊严!

经此乱事,萧逸耍人的心思倏然消失,今日回京第一件事是进宫面圣,给父皇母后请安。

“关进柴房,没有本王的命令不准任何人靠近,一切等本王回来再处置。”

(六)

肃王府的柴房比柳朝云的家还干净,她没有感觉被侮辱,住的踏踏实实。唯一痛苦的是,想出去要饭吃。

春桃来送饭,柳朝云原本打算学萧逸宁死不屈,盘子里的大鸡腿香味让她放弃原则。

她举起手,“吃不到,能帮忙解开吗?”

春桃想起她挥刀斩王爷的场景,后退两步,“姑娘,这可不能松开。”

“你们王爷呢?叫他来见我?我可是他的救命恩人,有这么对待恩人的吗?不是我柳朝云的一饭之恩,你家王爷早投胎了!”

春桃能长久服侍王爷,自有过人之处,任凭柳朝云口若悬河,春桃嵬然不动。

“那你喂我。”柳朝云饿坏了,直接张口等待投喂。

房门外有人冷哼一声,“不如本王来喂?”

春桃赶紧出门迎接,“王爷今日没在宫里用膳?”

父皇母后想留他一块用膳,见他心神不宁,传御医诊治无大碍后放人,嘱咐他回府多多休息,切莫再生事端。

一回来就到柴房,正好听完她的控诉。萧逸接过盘子,拿根鸡腿送到她嘴边,“吃。”

有毛病。狗王爷绝对有恶趣味,张嘴吃不到还会被戏弄一番,她才不会上当。

可是鸡腿好香。她吞了吞口水,张嘴凑近鸡腿,果不其然,鸡腿往后退了退。

柳朝云闭上嘴,萧逸一脸冷漠,“抱歉,我怕你咬我,再来。”

他手往前送,柳朝云留了心思,张嘴的同时小心观察他的手,最后用力撞向盘子,一声脆响,饭菜洒落,瓷盘碎成片。

春桃惊呼,萧逸爆喝,“蠢货!烫伤没有?!”

柳朝云正在庆幸自己的计划成功,闻言低头一看,膝盖湿了一大片,乞丐伤什么都不能伤膝盖,这是给大老爷们下跪用的!

但是她怎会在萧逸面前喊痛,嘴硬道,“这点温度,小意思。”

萧逸和春桃为她解开裤腿,时不时指挥伸直或屈膝,萧逸发现她每次动的时候脚紧紧贴着地面。

他故意命令伸长伸长再伸长,柳朝云的腿来回动,脚始终坚持不动。又到伸长时,萧逸一把踢开她的腿,一块瓷片飞出去。

“哼!”萧逸拾起瓷片,当场摔成粉末。春桃把柴房打扫干净,地上毛都没有一根。

柳朝云遗憾地看着鸡腿和瓷片被扫走,痛心疾首,肠子都毁青了,好歹先吃一根。

萧逸回屋睡觉,第二天春桃来报,柳姑娘跑了!

萧逸从睡梦中醒来,噩梦都没有此事吓人,“怎么跑的?”

春桃正要说话,萧逸等不及,套上外衫急匆匆赶到柴房,柴房的地上,麻绳乱七八糟地盘着,一块瓷片讽刺又安静地平躺。

狡兔三窟,昨晚上她故意露馅,为的是确保这一片的安全。

“严护卫何在?府里人跑了,要你们何用?”萧逸气到捶墙,那臭乞丐说不定早出城回她的茅屋草舍了!

春桃小声回复,“严护卫昨晚母亲生病,连夜赶回家去了。”

早不生病晚不生病,偏偏这时……萧逸指挥众人,“给我追,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挖出来!”

(七)

柳朝云逃跑时顺走春桃的银子,满府唯她睡觉不关窗,进出方便,不顺白不顺。

逃走后凭着记忆转悠到铁匠铺,人在江湖,没刀没安全感。她把碎银摆在桌面,“有刀吗?”

铁匠手中铁锤飞舞,动作一顿,百忙之中抽空看她一眼,认出这是昨天的姑娘,“什么刀?”

柳朝云身子前倾,双手撑桌面,笑道,“杀人的刀,您看着给,别叫我吃亏,也别叫您亏本。”

铁匠从柜台下面抽出一把刀,小心翼翼放在桌面,揭开裹布,用力弹刀刃,余音袅袅,韵味悠长。

柳朝云眼前一亮,拿起刀端详片刻,满足地笑道,“多谢。”

铁匠却在她准备走的时候出声叫住,“姑娘,手中没刀,您是弱女子,手中有刀……”

铁匠还是个大善人,柳朝云冲他笑了笑,“姑娘我行走江湖,甚少吃亏,多谢您了。”

装逼遭雷劈,柳朝云大放厥词转身就愣住,对街五个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萧逸这厮,欠收拾!她没理会他们,拐进一条窄道,准备好好收拾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她肩头扛刀,气势十足,“回去告诉你们王爷,姑奶奶要走天王老子也拦不住!”

五个人没等她说完,挥剑逼来,将她团团围住。柳朝云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这几个人满怀杀意。她不信是萧逸的人,可不是他,谁会赶尽杀绝?

她握紧大刀,精神高度集中。在五个人集体行动时,单独针对一个人,挥刀砍断那人的手臂。

四个人集体一愣,没想到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下手这么狠。就在此时,柳朝云挥刀砍来,四个人如临大敌谨慎对战。

柳朝云每次专挑一个人砍,即便挨一剑也毫不退缩。刀所过之处,非死即伤。

一个时辰后,还剩两个残缺的人,柳朝云满身伤痕,咬牙挥刀。那俩人拾起地上的剑,被她气势所迫,仓惶退出小巷。

她一身血渍,如同恶鬼现世。巷外京城依旧繁闹,百姓安居乐业,她的出现就像惊雷打破平静,人们四散奔逃。

萧逸的手下满城找人,一无所获。他气得亲自上阵,骏马疾驰,遇到跪地乞讨的人匆忙下马查看,不是她,都不是她。

他骑马前行,突然前面一阵骚乱,人们尖叫呐喊,向他奔来。身后的护卫赶紧上前挡住,萧逸站的高,看的远,人群尽头,是个血人。

手提大刀的血肉模糊的人。

他呼吸一滞,心跳骤然加速,不是她,绝对不是她,她才离开半日不会弄成这副鬼样子。

可身形、姿势、衣衫布料,手中的刀,都在告诉他,是她,就是她!

人群拥挤,无法催马前行,他慌忙下马,拨开人群向她奔去。护卫们发现王爷的意向,冲上前去,替他开路。

时光仿佛被人按下暂停键,萧逸痛到窒息,她原本潋滟明亮的眸子,透出无尽的悲愤。

萧逸被她看的脚步一顿,竟不敢前行。柳朝云满腔委屈找到爆发的口子,挥起大刀冲他跑来。

“萧逸,我待你不薄,为何屡次伤我!”

护卫们集体挡在萧逸前面,柳朝云的刀挥出一个虚弱的半圆弧,刀脱手,人轰然倒地。

(八)

肃王府的厢房门口,丫鬟们排队进去,排队出来,每个人手上端着水盆,水盆里血水荡漾。

萧逸吩咐护卫搜遍京城找出伤人者,另报官逼京兆尹给个说法,天子脚下,弱女子被人伤到半死,城防可以回家种田了!

一切安排妥当,他来到厢房门口,怒火消散,担忧浮上心头。

御医诊完出门,见肃王忧思过度,出言安安抚,“殿下不必忧心,柳姑娘身上多为皮外伤,臣开了内服外用的药,双管齐下,不日伤口愈合,姑娘定会完好无损。”

道理他都懂,一想到她生受无数剑伤,便恨不能将凶手碎尸万段、五马分尸!

萧逸抱起一身伤的柳朝云回府救治,路上紧盯前方,不敢低头看。

御医从治疗到结束,他只远远在外观望,听不得她痛苦的呻吟,见不得她血肉模糊的身体。

丫鬟退去,御医离开,厢房安静的只有她的呼吸声。

春桃撩开珠帘,“王爷,您进来看看。”

换上干净的衣服,脸颊的血污清洗掉,没有触目惊心的模样,萧逸缓缓上前,立在床头看她。

和他印象中的柳朝云完全不一样,她即便生在泥潭,姿态永远向上,死气沉沉任人宰割的模样看得人心疼。

等你好了,本王一定对你好好的。

床上的人动了动,下一刻慢慢睁开眼。萧逸察觉到,立刻换上冷漠的神情,他还不习惯和柳朝云用正常的态度说话。

他知道她想听什么,“等你伤好了,本王定将贼人捉拿,为你报仇雪恨。”

她的愤怒缓缓消散,眸中升起一股我果然没看错人的喜悦,随后被四面八方传来的痛感折磨到头晕目眩。

生病期间,她没有办法发狠,逞凶,复仇。被动的接受他的照顾,好吃的汤,美味的肉,还有桌上每日一换的鲜花。

柳朝云养伤结束,都快忘了本职工作。在这样下去,丐帮就会失去一员大将。

可如果外面迎接她的不是美好生活,而是杀人灭口呢?

她在离开和留下之间纠结,离开自由自在,留下仰人鼻息,鬼都知道选第一个。

苦恼被春桃知道后,春桃当即对她进行思想教育,“柳姑娘,外面的日子有今天没明天的,如果是我,我肯定选择呆在肃王府。”

“府里有吃有喝,那么多人伺候王爷一个人,偶尔有一天根本不用干活,多爽。”她越说越起劲,“不如柳姑娘留下和我一起伺候王爷吧!”

柳朝云伤口差点裂开,“伺候人?隔行如隔山,我干不来伺候人的活。”

柳朝云每天琢磨如何离开肃王府,严护卫的母亲病情好转,整天守着王府,别说一个人,一只蚊子进来严护卫都会亲自拍死它。

她听说萧逸进宫办事,严护卫随身保护,趁春桃不注意,跃上墙头,正准备跳下去,墙根的大黄狗狂吠。

萧逸沿着墙根养狗,三步一小狗,五步一大狗,萧逸真狗。

(九)

萧逸去皇宫,终于查到伤柳朝云的贼人。大内总管的功夫,和那天茅屋草舍里的男人一模一样,肩头有伤疤。

柳朝云一届草民,来京城一天,不可能与人产生生死矛盾。算来算去,只可能是她知道贼人的招术,为防止柳朝云指认,先下手为强灭口。

皇帝大怒,亲儿子被一路暗杀,平头百姓在京城生命毫无保障,卧榻之侧岂容得下这般歹毒之人!但总管嘴紧,到死没说出主谋。

萧逸从皇宫回家,听下人报柳朝云潜逃未遂。想从肃王府逃走,做梦。越想越气,本王在宫里玩命破案,你居然时刻准备逃跑!

就这么不喜欢住在肃王府吗?萧逸召集众人商谈办法,怎么做她才不会跑?

春桃最先开口,“奴婢以为,您对姑娘好,姑娘自然不会离开您。”

萧逸纳闷,“本王对她不好吗?怎样才叫好?”

侮辱亲王,刺杀亲王,这罪名够死八百回了。而他毫不计较,给吃给喝,这都不算好吗?

春桃也不知道什么是好,她把自己最想要的说出来,“给她吃,给她喝,她想要什么就给什么。”

想要什么就要什么,这个要求很危险,萧逸犹豫不定,“那她要的万一本王给不了呢?”

春桃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柳姑娘应该没有那么大的要求。”

倒也是。再说,他肃王府除了皇位,世上什么拿不到?萧逸低迷的心情一扫而光,带上严护卫逛京城。

“乞丐喜欢什么?”萧逸边走边琢磨。

严护卫在旁献计,“喜欢下跪!”

萧逸冰冷的目光刺过去,严护卫垂下脑袋,磕磕巴巴道,“我……我再想别的!”

“不必了,老老实实当你的差。”萧逸不打算从母胎单身的人嘴里找到好办法,转身进家布庄。

店里挂满五颜六色的布料,和各种布料的样衣。萧逸踏进门,店家欢欢喜喜地为他推荐男款衣服。

萧逸背着手细细看,最后挑中一款粉粉嫩嫩的裙子。店家看他的眼光瞬间古怪,想不到如此清俊的男子居然爱穿女装,顺便怀疑他的职业正规性。

“包起来。”萧逸对上店家的目光,很是不解店主怎会对客人有如此不屑的眼神。莫非,单单看本王不顺眼?

萧逸的心情被店家介的眼神败光,衣服扔在台面上,冷哼一声大步离去。

转来转去转到铁匠铺,那铁匠对他印象深刻,尤其对和他一起的姑娘印象深刻,这回没向上次那样不理不问。

萧逸拿起刀,试试锋利程度,丢回台面,“有没有削铁如泥、吹发可断的刀?”

“那可好些日子才能打出来,价钱也不便宜。”铁匠说的很明显,大部分人选刀,够用就行,好刀费时费力买家少,店里很少备货。

萧逸掏出一锭金子,“给我打出世上最结实耐用、最锋利无比的刀,钱,不是问题。”

店家正要接钱,萧逸收了回来,换成一锭银子,“这是定金,事成之后,自会给你。”

“下个月的今天,来取刀。”店家接过银子,转身忙碌。

(十)

一把刀怎能表达肃王爷的心意?萧逸转去美食一条街,从头买到尾,总有她爱吃。

肃王府的抄手游廊下摆放一排桌子,桌上堆满各式各样的小吃。

春桃在厢房内劝说柳朝云出去看看,柳朝云被囚禁,无自由,宁去死。除非萧逸放她走,除此之外,决不妥协。

“您去看一眼,就一眼。”春桃挤出两滴泪,哽咽道,“如果您不去,春桃就没有完成王爷的交代,没用的人会被王爷打死!”

她跪下来抱紧柳朝云的大腿,“姑娘,求您垂怜,救救春桃,春桃的命就在姑娘一念之间啊!”

柳朝云哪里经得住春桃的挑拨,载满怒火走向抄手游廊。廊下全是好吃的,严护卫还在招呼下人摆盘。

萧逸负手而立,长袍迎风摇曳。背影挺拔,俊逸清雅。他闭上嘴,倒还像个人样。

柳朝云没有被他的风采迷晕,而是被廊下的美味迷晕。这也太丰盛!

她原本端着架子,宁死不屈,高傲的头颅最终向美食妥协。妥协前,不忘垂死挣扎,“萧逸,你搞什么鬼?”

本意绝不能轻易透露,萧逸双唇翕动,思索合适的措辞,“这些都是本王赏赐给你的。”

柳朝云吞了吞口水,怀疑道,“你会这么好心?”

她的小心思岂能逃出萧逸的法眼,“你就说,敢是不敢?”

吃下美食,无非三种结果,第一,有毒,一吃就死。如果萧逸想她死,根本不用费劲救她。当然,不排除是为偿还杨柳镇外的救命之恩。报恩结束,开始报仇,很符合萧逸的性格。

第二,有毒,不致死,吃完拉肚子得病之类的,萧逸很可能是这种心思,毕竟最毒不过男人心。

第三,正常美食。除非脑子坏掉,否则她想不出萧逸选第三的理由。

桌上的美味香透整座王府,柳朝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美食,种类繁多,应有尽有。她再次吞了吞口水,嘴硬道,“笑话,本姑娘会怕?”

她利索入座,动作干脆,表情不像品尝美食,倒像备战迎敌。

萧逸冷漠地注视她的一举一动,柳朝云的视死如归没坚持两口就变成大快朵颐,真的好美味啊,啊好丢脸啊不能妥协!

含泪干掉三碗饭,柳朝云打个饱嗝儿,“哼,本姑娘吃了!”

萧逸一时不知如何对答,冷冷道,“很好,静等毒发身亡。”

不是吧,不是吧,真有毒?柳朝云胆战心惊地度过第一天,无碍,有可能是慢性毒药。这样吃了一个月,柳朝云没被毒死,起跳的能力直线下降。萧贼,果然没安好心眼。

一月之后,萧逸取回宝刀,如何送出手是个大问题,总不能颠儿颠儿地跑去送。

萧逸想来想去,脚步无意识地走到厢房门口,柳朝云在和春桃聊吃什么。

还吃什么,本王带什么你吃什么,由得挑吗?萧逸如同一座冰山,堵住光芒。

柳朝云看到他手中的刀,眉头一跳,不好,狗贼要痛下杀手!

(十一)

春桃眼睁睁看柳朝云抽刀摆架势,小老鼠一样溜出门,留下他们对决。

萧逸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握紧刀柄进退维谷。现在说送刀,会不会有点晚?肃王默默鼻子,思考如何打破僵局。

柳朝云却是等够了,猛然挥刀砍来,萧逸想也没想退出门,立在院里的碧桃树下舒缓情绪。

早知道先送裙子,刀毕竟是武器,稍有不慎两败俱伤。但这刀,乃斥巨资打造,非送不可。天底下,还有他萧逸送不出的刀吗?

萧逸心想,不如让她见识见识这把刀的厉害之处?

好主意。他握紧刀,与冲出屋子的柳朝云厮杀。

柳朝云的功夫全是生死搏斗中淬炼出的,知道如何用最快的速度戳中死穴。刀差,功夫俊,不是萧逸这种花拳绣腿能比的。

萧逸的功夫在皇子中尚可,然而皇子们要在有限的时间内攻破礼、乐、射、御、书、数六艺,比柳朝云会的多,却没有柳朝云这种逮住一样往死里练的精妙。

加上宝刀锋利无比,交手过程中很怕伤到人,因此束手束脚,很快处于下风。

不成,再这样下去,宝刀惜败破刀,那还能送出吗?她会不会觉得宝刀太差劲?

就在萧逸分心的时刻,柳朝云一记重拳,打飞他的刀,宝刀旋转跳跃砍进碧桃树上,碧桃应声倒地,花花叶叶如雨般坠落。

“这么好的刀给你用,真浪费。”柳朝云调整呼吸,走近萧逸。

“我用浪费,你用不浪费吗?”萧逸叉腰喘气,累到五官变形。

这倒给柳朝云提供了新主意,她拔掉树干上的刀,撩起衣角擦干净刀刃,“我用怎会浪费?再好的刀,本姑娘都配得上。”

萧逸松口气,居然误打误撞送出去了。

“你究竟要关我到什么时候?”柳朝云一步步向他逼近,她现在手里有好刀,完全不用怕严护卫。

萧逸冷着脸,“怎么,肃王府住不了你吗?”

她每天吃的那么开心,为什么还想走?会不会想家了?

“肃王府又不是我家,为什么要住下?”柳朝云完全弄不懂萧逸的想法。

萧逸凭着记忆,画出柳朝云那间破屋子的轮廓和内部摆件。然后交给管家,要他造一间一模一样的房子。

十几天后,萧逸来到厢房门口,“过来。”

嘴里的糕点突然不香了,柳朝云呸掉美食,气势汹汹走出门,匪气十足地挑眉,“干嘛?”

她跟着萧逸来到王府一处僻静角落,眼珠子快瞪出来。茅屋草舍,杨柳堆烟,她差点以为自己回到杨柳镇。

破口碗放在门口,里面还有一块铜板。

萧逸琢磨着她的脸色,自认为在投其所好,“你想家,便住这里,想讨饭,便问我讨。怎么样?”

窒息。柳朝云的触动瞬间消失,恨不得挥刀劈死萧逸。

(十二)

萧逸自认为对柳朝云仁至义尽,她还想逃跑。有新刀后,更难对付,整天上演你逃我追,萧逸烦躁了,也厌倦了,突然福至心灵地想:如果嫁进王府,她会不会就不走了?

这个想法跟柳朝云说的时候,她正在啃鸡腿,牙差点被崩掉。

她从小立志当一代大侠、丐帮帮主,怎么可能圈在小小王府度过一生?再说,给肃王当王妃,他也配?

想做肃王妃的女人从东街排到西街,从京城排到杨柳镇,萧逸觉得这回妥妥的收服柳朝云。

她居然不愿意。萧逸怒极,“本王命令你做王妃!”

柳朝云懵了,这事还能命令?她坚定的不同意,萧逸怒火更盛。

“做本王的王妃,过锦衣玉食的生活有什么不妥?你为什么不愿意?”萧逸想不通,世上怎会有人拒绝他?

柳朝云挤出一点耐心同他解释,“我是一个乞丐,我得去要饭,人不能忘本。”

一片真心,终究是错付了。萧逸眼眶发红,声音像寒风凛冽,“好,很好,既然你不愿意,我就放你走,以后,咱们永不相见。”

还有这等好事,柳朝云提刀就走,没有一丝停顿。

萧逸不相信她竟然就这么走了,气得追出去,“有了伤也不要回来找我!”

除了萧逸,世上哪会有人伤她。柳朝云大步流星往前走,留给他一个潇洒肆意的背影。

只恨少生两条腿,好怕萧逸后悔,命严护卫捉她回去。

走出肃王府,柳朝云长长的松口气。萧逸这厮总算像个人,有点皇亲贵胄的气度,不错不错。

柳朝云毫无顾忌地在京城闲逛,东看看西看看,口哼小调,步履轻盈。

萧逸不信她能离开,养在府里多日,外面的生活食不果腹,夜无棉被,她能受得了?

下人来报,柳朝云逛西街,逛东街,沿途跟小叫花子聊天,饿了表演耍大刀混口饭吃。

她还真能活下去。萧逸心中烦闷,能在京城活下去也好,总好过跑回杨柳镇,那才真是天涯相隔。

下人来报,柳朝云出城了。

出城了?萧逸一拳砸在桌子上,茶杯应声而倒。

她竟敢出城!谁准许的?杨柳镇距离京城千里之遥,一个人怎么可能回去!她真的打算回去,偌大王府竟没有她留恋的东西。

萧逸怎么说也是堂堂王爷,心气儿高,当即准备多找几个乞丐。她就是个臭乞丐,臭乞丐多的是,本王要多少有多少!

别的乞丐把他当做救世主,命都可以给他,只有柳朝云,不把他当回事。

他怒极,命令下人,“给我追,不管逃去哪里,给我绑回来家法伺候!”

(十三)

柳朝云一口气走到城外,城里地皮贵,她只能在这儿搭茅屋。

搭的过程中她生自己的气,气自己开始想念肃王府,气自己差点留在肃王府,气自己忘记梦想、动摇梦想。

她想起受伤时的悲愤,和误会解开的欢喜。想起满府的美味,和临走时萧逸的神情。

不能再想,她可是立志做一代大侠的乞丐,岂能沉沦在锦绣丛里?

“肃王府,住不得你?”萧逸撩起车帘,荒芜的城郊映出一张俊秀清冷的脸。

柳朝云呼吸一顿,手里的茅草差点脱手而落,果然不能背后说人。

“我住着不自在。”柳朝云继续搭建茅屋。

他气得想推翻未建成的屋子,“已经按照你的家,搭成一间一模一样的茅屋,柳朝云,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人,能让我做出这种事。”

这世上也再没有任何人,能如此欺负她还不死的,柳朝云无奈道,“那是你的,是你肃王府的,不是我的。”

萧逸万分不解,“本王说过我的就是你的,还要说多少遍你才明白?”

“然后,我的就是你的?”柳朝云可不会上当。

你那点小钱,本王岂会看在眼里?萧逸吞下怒气。他从未见过这么难搞的人,软硬不吃。也正是她浑身长满的倒刺,叫他念念不忘。

一个手段凌厉,心肠软烂的女人。

他自小长在皇宫,母妃盛宠,从小就目中无人横行霸道。金钱地位女人,要什么有什么。

正是什么都有,导致他对什么都不上心。若非这一次离京逃走,遇上乞丐窝里的柳朝云,他还不知什么是牵肠挂肚,什么是朝思暮想。

从前,人们为他生为他死,皆因他的身份地位。唯有她,不在乎身份,不关心地位,单单保护他这个人——不是王爷,不是宠妃之子,仅仅作为萧逸,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这世上再找不第二个人,拼死保护萧逸。他很想求她,很想再卑微可怜一些。可是做不到,从出生到现在,从未学过服软,从不知如何同别人平等的相处。

他永远是王爷,永远是宠妃之子,永远有无数人跪在地上求他看一眼。

柳朝云作为一个乞丐,人类社会最底层的人,她为什么不跪下来求他,求他看她一眼?为什么不求他给她无数的金银财宝,给她无上的地位?

她什么都不求,他对她毫无用处,对她毫无意义,对她可有可无。

他好害怕,因为他不知道如何留下她。用强权,用武力,用美食,他想尽办法,她毫不妥协。

他倦了,想放她走。她真正的头也不回的离开,痛苦的却又是他。

她走了,仿佛抽走他全部的光。

他红着眼睛说,“你给我服个软。”

她仿佛没有听到,萧逸按住她的肩膀,近乎恳求,“柳朝云,你就不能好好呆在王府吗?”

柳朝云用力拿掉肩头的手指,萧逸死死扣住不松,手指一根根掰掉,心随着松开的手死去。

夜凉如水,萧逸借酒浇愁,烈酒从喉咙灌进腹部,辣得眼泪直流。

他将酒壶狠狠摔在地上,严护卫和春桃苦苦哀求,求他珍重自己。

“我堂堂王爷,何必跟一个乞丐计较?”他大笑两声,跌跌撞撞回到王府,蒙头睡觉。

(十四)

柳朝云开始老本行,每天早晨,天微亮准时进城,打算要遍整个京城的饭,做京城最富裕的乞丐。

寻一条热闹的街,挤进乞丐窝里,人多到下不去脚。柳朝云拍拍最边上的乞丐,“兄弟,让一让,腾个位置我好下跪。”

那乞丐衣衫褴褛,身形挺拔,单从背影看,是个容貌上佳的人,对方匍匐在地,略微挪动脚步。

“谢谢啊。”她跪好,心里琢磨着如何感激,偏头看过去,手里的碗差点掉地上。

“萧逸?”柳朝云五味杂陈,这还是她认识的萧逸吗?肃王爷主动做乞丐哎。

萧逸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衣衫褴褛挡不住绝代风华,他的决心不像求一个乞丐回府住,倒像请谋士出山,面子里子全不要,可谓虔诚至极。

柳朝云有点感动,感动之余觉得可笑,“好好的王爷不做,做乞丐?”

路上走过一群人,萧逸干脆利落地磕头,高喊一声:“求大老爷垂怜!”

“……”

这行云流水的动作,私下里得练不少遍!甘拜下风甘拜下风。

萧逸得到一块铜板,心情极好,目光投向她,炙热的眼神想要点燃懵懂的心,“我想好了,你不跟我回家,我就跟你要饭,再也不分开。”

柳朝云的心被那双眸子灼痛,偏过头老老实实要饭,“别闹,快回家。”

他把所有悲苦吞进肚子,留给她一个积极阳光的笑脸,如果她愿意回府,别说要饭,要屎都行。

她的心硬如铁石,他便用一颗真心融化,沧海桑田,斗转星移,他愿意一直温暖下去。

“这儿不适合你。”柳朝云端起自己的碗,准备离开有他的地方。

萧逸挡住她的去路,别人都在努力要饭,他俩在另一幅篇章里。

“你很讨厌我是吗?”萧逸承认,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确实伤人,现在想要改变,希望她能给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柳朝云实话实说,“我只是不想要和你待在一起。”

萧逸眸中的光缓缓消散,心里某个地方抽痛着,“你讨厌我,所以躲着我,赶我?”

“你是王爷,谁能赶你?”她总是一副漫不经心、无所谓的样子,仿佛他对她可有可无。

不愿意接受,在肃王爷的心里就是赶,他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悲痛万分,王爷脾气上来,痛苦化作怒火,“柳朝云,你赶我?”

他提高声音,带着质问,指责,埋怨。

谁惯着你!柳朝云心想,可看到他神色复杂的脸心里闷闷的,嘴硬道,“对。”

萧逸不肯相信她如此狠心,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想从里面看出一丝温暖。

没有,什么都没有,柳朝云是世上最狠心的女人。

他豁然起身离开,扯掉身上的破衣服,“柳朝云,这是我最后一次找你。”

(十五)

眼前的人大步流星,仿佛真的再不回头。

走了好。柳朝云按住心口,再不走,这里会留下浓重的痕迹。那时想走,便走不掉了。

第二天,柳朝云看着身旁利索下跪的萧逸,抿紧唇,欲言又止。堂堂王爷要饭上瘾?北豫王朝如此不景气?

萧逸轻咳一声,脸不红气不喘,“这才是真正的最后一次。”

以前的萧逸说一不二,现在的萧逸品行得到商榷。

“随便你。”柳朝云已无力劝说,更无力安抚,往旁边跪下,恢复老本行——要饭。

长得好在任何地方都有特权,比如萧逸,还没哭呢,就有人放了一块碎银。

周围人眼红地瞪着他。

第二块,第三块……萧逸的收入越来越多,乞丐们逐渐坐不住,纷纷站起来向他靠近。

老乞丐说,这是他们的地儿,有钱得分一半。萧逸不知有没有这个规矩,看向柳朝云。

规矩是用来欺负弱小的,如果你强到一定程度,可以自行定制规矩。

柳朝云喜欢制定规矩,老乞丐的规矩,她,很不喜欢。

长刀往前一放,发出悠长的“铮”的声音。四周的乞丐见她露出武器,转身拿出自己藏在各处的刀剑棍棒。

他们人多势众,个个凶神恶煞。

萧逸长剑不在手,心里虚得慌。严护卫出京办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府里的护卫,收到信号才能前来救驾。

老乞丐打圆场,“各位不要忙,姑娘……”

柳朝云能从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看到精明的算计,他出言拉拢柳朝云一块儿对付萧逸。

言辞恳切,用词考究,柳朝云听得云里雾里。

最后实在听不进去,提刀横在萧逸身前,“这是我的人,敢动一下,老子要你狗命。”

仿佛有光,从她身上倾泻而下,萧逸眼中心中只有她。

乞丐们发起第一波攻击,柳朝云一把刀舞得如迅雷,很快逼退人群。

她护着他,奋力厮杀。老乞丐见她下手狠辣,命令人从背后偷袭。

柳朝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仍旧保不全所有方位。

漏掉的方位被人占据,后背一刀捅来,柳朝云大惊,连忙挥刀抵抗,紧接着迎头又是一刀。

她脑中快速做出两个决定,顾前或顾尾。

她决定顾前,先杀一人镇场子。一刀挥出,身后传来一声闷哼。

她只顾前面的血雨腥风,等回过神,萧逸被砍的面目全非。

操。

他始终距离她不远,保证那些刀剑舞不到她跟前。

柳朝云眼眶发红,咬牙砍下去,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地上倒一片。

身后的人看到她的胜利,心里的那口气松掉,缓缓倒下。

“萧逸!”柳朝云心脏漏一拍。

(十六)

“他要是出个事,我杀你全家。”柳朝云把刀插在地上,距老乞丐的两腿之间只有一指。

老乞丐吓得发抖,招呼自己的子孙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柳朝云怀抱着他,神色复杂。

萧逸面色如纸,挤出苍白的微笑,想说话,喉咙发不出声音。

柳朝云眼眶湿润,泪水流出眼角,“萧逸,你个笨蛋!”

别哭。萧逸伸手想擦去她的眼泪,还差一寸,他紧皱眉头,用尽全力,手指快要触碰到她的脸颊,脱力垂落。

柳朝云哭喊,一遍遍叫他的名字。

原来受伤,才会得到她的怜惜。萧逸在昏迷之前这么想。

柳朝云扛起萧逸送回肃王府,王府里的下人们当宝贝似的接他回府医治,大门口的人进进出出,不一会儿帝后亲临。

皇帝都来了,他应该会平安无事。

肃王府的大门又高又阔,碧桃花已落,绿叶缀满枝头。

柳朝云一步一步退离王府,步伐沉重,仿佛身扛千斤担。

萧逸矫情,不知大夫的药苦不苦。他很怕烫,喂药之前,不知春桃会不会吹凉。也很怕疼,扎针的时候喜欢紧紧攥着什么,如果严护卫愿意把手腕借给他就好了。

王府大门缓缓关闭,柳朝云身上的担子轻了,转身大步离开。一路狂奔,仿佛身后有恶犬追逐。

远离王府的视线,她停住脚步,回头看过去。

萧逸,你可要好好的。

萧逸在府中看病,她在街角要饭。

每天早上跪在一旁要饭,道路人来人往,贵人们喜欢骑高头大马。她只顾低头看地面,等到马蹄声,猛然抬头。

马背上骑坐一少年,意气风发,看到她的目光,打马而来。

柳朝云松口气,继续低头等待贵人们垂怜。那小少年气派的很,和肃王府里那位有一拼。

“你只要饭吗?卖不卖身?”

“不卖。”柳朝云没好气道,“您要是心善,赏个一块两块,要是不乐意,就当没看见我。”

小少年觉得新奇,当下丢两块铜板,“你这个人有趣的紧,和我做个朋友好不好?”

“不好。”柳朝云恶狠狠拒绝,抓起铜板离开。

最近只要挣够饭钱,她便不想干活,心乱成一团乱麻,不知从何理起。

小少年一路尾随,柳朝云发现后,抽出长刀,“你想干啥?”

小少年围着她转一圈,“你不要害怕,我只是有些好奇。”

“好奇什么?”

“好奇哥哥为什么喜欢乞丐。”

柳朝云愣住,哥哥?

(十七)

小少年是皇后的儿子,萧逸同父异母的亲弟弟,萧桓。

他自报家门,小小年纪看起来城府极深,“哥哥昏迷不醒,嘴里一直叫着你的名字,细问方知姑娘乃是街角的乞儿。”

柳朝云握刀的手,松了一分力气。

“姑娘若是不嫌弃,随小王一探肃王府如何?”萧桓弯腰行礼,姿态谦卑,和萧逸完全不同。

“去肃王府干啥?”她戒备地看着他。

“高烧不退,也不吃药。实在是想请姑娘帮忙,劝说一二。”他叹口气,“倘若姑娘不肯,哥哥怕是不好渡过难关。”

柳朝云咬紧嘴唇,脑袋瓜子呼呼转动。

“姑娘就当可怜可怜七哥。”萧桓抹泪,“或许这也是你们二位的最后一面。”

柳朝云二话没说提刀进肃王府,一路上观察下人们的脸色,还好没有苦大仇深。

等萧桓送她到厢房门口,她停住脚步不肯上前。

里面的春桃在安慰,严护卫在劝导,言谈中句句不离柳朝云。没说几句,声音停止,想是又晕了。

柳朝云一头冲进去,萧桓拦下来,“姑娘,且慢。”

柳朝云心急如焚,萧桓却慢悠悠的,丝毫没有哥哥命在旦夕的危机感,“踏入未婚男子的寝房,对姑娘的名声可不太好,姑娘要想清楚,万一因此嫁不出去,岂不是哥哥的罪孽?”

柳朝云从未见过如此啰嗦的男人,恨不得一刀劈了他,“我才不怕,让开!”

萧桓并未让路,“七哥从未婚配,姑娘不怕,可万一影响七哥娶媳妇,岂不是姑娘的罪孽?请姑娘三思。”

“少罗嗦,今儿这屋子我进定了!”柳朝云抽出刀,“他要真因此娶不到媳妇,大不了亲事交给我,一切后果我来承担。”

“姑娘,可要说话算话。”他做出请的姿势,弯腰行礼,身后突然出现好几个家丁,仿佛在记录她的话。

柳朝云顾不得其他,冲进房间。萧逸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形容枯槁,面白如纸。原本红润的唇,干裂脱皮。

脚步一顿,眼泪不值钱地流淌。

严护卫和春桃把位置让给她,整间屋子只剩他俩。

一个躺,一个站,一个死生不明,一个悲苦难耐。

她的抽泣声惊醒熟睡的萧逸,柳朝云瞬间收起眼泪,摆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萧逸撑起身子,扑过来抓住她的手,他过于虚弱抓了几次还没抓到,柳朝云主动伸出手握紧。

萧逸那张惨白的脸露出笑容,像裂开的土地。

“阿云……别离开我,别赶我走好不好?”他的手指像一根竹竿,瘦骨嶙峋,硌人。柳朝云的心逐渐融化。

“没有你,我每天过得好难受……阿云……”他用力揉捏她的手,舍不得松开。

柳朝云抽出手,他的表情渐渐僵硬,漆黑的眸子里光亮一点点消失。

“吃药。”她端起桌上的药碗,凑到他唇边。

萧逸睫毛轻颤,似是不敢相信,语调轻轻生怕吹散了梦境,“我吃了药,你会回来吗?不想回来也没关系,我和你一起去要饭……”

她怎么舍得他受苦,柳朝云舀一勺喂给他,“我以后,就住这里了。”

他像枯萎的花瞬间充满生命力,大口喝掉苦哈哈的药。

吃完药,柳朝云提刀横在桌子上,“你记住了,是你萧逸求我,我才留下的。以后腻了,也得你萧逸亲自送出府,记住了吗?”

萧逸唇角飞扬,笑意止都止不住,“记住了。我怎么腻了你?我死都不会腻了你。”

他掀开被子颤颤巍巍下床,紧紧拥抱着她,“我没有做梦是不是?阿云,我没有做梦。”

柳朝云回抱着他,依偎在他胸前,“没有,是活生生的人。”

他捧着她的脸,低头吻下去。

——完——

花痴读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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