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音middot剔透骨
诛音·剔透骨
封隗山,玄冰窟。
阳光从洞窟上方的缺口落下,照在犬牙交错的万年寒冰上,反射出幽蓝的光。
有人走了进来。
这里的气温很低,但少女只着了单薄的素色绫罗,散着发,赤着双脚,慢慢地在冰上走着。忽然那些阳光消失了,窟内的光线越来越暗,终至完全的无光。
凤婠觉得自己的躯体仿佛已经被黑暗吞噬,只留下灵识还在这里感受寒冷与恐惧。
“你是谁?想要什么?”
这时她耳边响起问话。
“妾名凤婠,想要一把独邪琴。”
“魔琴‘独邪?你可知它要用什么才能做成?”
“知道,以骨为架,以筋为弦,以发为弓……”
“哈,说得简单。那可不是寻常的人骨筋脉,不是随便杀一、两个人就能得到的。”
“所以凤婠来此,望神明相助。”
“神明?“声音大笑起来,随后它似乎飘远了一些——
“为何想要独邪?”
她深吸了一口气,“听说独邪的琴声能使金玉落泪,顽石点头。凤婠一介乐师,只是想得到这世上最好的乐器。”
她给出了答案,回答她的却是良久的沉默。
“真是个蠢到极点的借口……”终于声音又起,“不过你的真正目的我不感兴趣。”
她皱了皱眉,握紧了双手。
“最后一个问题,为求达成此愿,你能付出怎样的代价?”
黑暗中,那个声音用带着一点期待的口吻问道。
01
天下十洲,鹭洲在北,其西境有大山连绵,暮天城深踞山中,雄霸此方。再过七天就是暮天城主宋竞的寿辰,所以这几天城中已经到了最热闹的时候,而今夜大厅上款待的是北境来的豪杰——北境侠道盟主送了奇珍碧血珊瑚作为寿礼。席上,宋竞向众人一一敬酒,推杯换盏,一脸志满得意的笑容。花染衣看着他的身影,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忽然一段曲乐掠过耳畔,她诧异地抬起头。这突如其来的乐音打乱了一众乐师的演奏,宋竞一皱眉,叫人出去看看,不多时护卫就拽了一个少女进来。“城主饶恕!城主饶恕!”少女抱着箜篌,惊恐地不断磕头。“宋郎,”这时花染衣离了席位,向着宋竞盈盈一福,“今朝大好日子,何必为了一个婢子不快?且饶她年幼无知,让染衣献一舞再为贵客助兴,可好?”宋竞有些惊讶地看着她,随即乐道,“若得染衣一舞,天大的事也算了。”四下群雄也跟着喝彩。“宋郎说得过了。”她媚然一笑,向那少女使个眼色,后者立刻飞也似地退了出去。随后她去换了一身舞衣,再回来时厅上又添了几多巨烛,煌煌烛火映着她鬓间衣袂所缀的珠玉,真正是流光溢彩,明艳倾城。宴散之时,已是深夜。宋竞喝多了,她扶着他踉踉跄跄进了房,他倒在榻上,一手却还紧紧搂着她的腰。“染衣,你有没有看见那些人是怎么看你的?哈哈,花香染衣,鹭洲第一的舞伎,谁不欣羡老夫!”炽热的鼻息带着浓重的酒气喷在她脸上,她皱眉别过头,却被宋竞捏着下巴扳过脸来。“你可真美……”话音未落,男人便将她死死地压到了榻上……宋竞睡去后她回了自己寝室,沐浴时侍女进来禀报,说她在宴席上救下的少女已经在外面跪了好几个时辰了。她想了想,“让她进来。”少女进来的时候她已经更衣完毕,散着湿发坐在窗边,望着外方暗夜,明月已坠,只有星斗满天。少女轻手轻脚地跪下。“名字?”“凤婠,凤凰的凤……”“不用说这许多,”她一摆手,“我救你,不过是觉得当时你奏的曲子好听……”犹豫了一下,她才要求说:“再弹一次吧。”夜星光碎,箜篌声轻,熟悉的曲调自凤婠灵巧拨动的十指间流泄而出,那架箜篌音色极美。而她斜倚窗台静静地听着,闭上眼,那些宛如水间青萍般的记忆便浮现而来。零零落落,依旧美丽得令人心碎。02
羽陌,羽陌!不好了,云心被血蔓缠住了!望着少年慌乱而去的背影,她忍不住偷笑……好啦好啦别生气么,我就是逗你玩儿嘛,你也拿到了血蔓子了,这可是增加功力的好东西呢。羽陌,羽陌……你不信?要怎样你才信我?羽陌……凌乱的记忆,在她眼前交替上演着。“哔——!”忽然一阵尖锐哨声截断了箜篌的乐音,“夫人!”侍女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有人闯入内庭!”“慌什么?!一个毛贼也值得怕成这样!”她喝退了众人,随后看向窗外——微微纠起了眉头。内庭之中,众护卫已将闯入的黑衣人团团围住。“何方宵小,还不束手就擒!”统领朗声道,长刀直指黑衣人。可对方却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拿下!”统领一声厉喝,众人应声之下正要上前,却见数点萤火不知从何处飞来,忽然爆开,四周顿时陷入一片白茫茫的烟雾中。当烟雾散尽的时候,黑衣人已经不见了。架着黑衣人,花染衣轻车熟路地穿过后山错综复杂的山道,进入一处极为隐秘的洞穴。一入洞,黑衣人便推开她,用力过猛之下自己也跌倒了,蒙面的黑布落下,露出苍白俊俏的脸。她急着上前,“羽陌!你伤得不轻,让我……”“不要你管!”男子踉跄着起身向洞室深处走去,“我死不了!”她无言地站在原地。空气中依然有着血腥的味道,不远处传来滴答的水声,她叹了口气,循着水滴声的方向走去,终至一处水池。池子自然天成,滴水至满,水面平滑如镜,池水在火光下呈现出奇异的萤碧色。凝视着这一泓碧波,她轻声道:“云心,我来看你了。”虽然现在除了池水什么都看不到,但若将水排干,便能看到小师妹云心的骨殖。如水晶一般全然透明,千万人中才有一个的骨相,名为“剔透”,此骨能够用来铸刀剑,制琴箫,凡铁朽木只要加入一点儿骨灰,便成佳兵神器。但这并不是白羽陌如此费心保存的理由……“谁许你到这里来!”忽然洞中响起白羽陌的暴喝。“我这就走……”说着她起身向洞外走去,却又在他身边停下脚步,“羽陌,今夜为何擅自动手?”“你还问我为什么?”他冷笑,“花染衣,你不想帮忙的就直说,别说一套做一套。这么拖着,还要我再等下一次月蚀不成?”“难道莽撞行事就能成功?”她也笑了一声,“你也看到了,暮天城中的戒备何等严密,若非用计,你连内庭都过不去。”这是事实,白羽陌脸色立即变得十分难看。“如今机会就在眼前,这么多年都等了,又何必急在一时?”她柔声道。他却露出了怀疑的表情,“你当真会动手?”“当然是真的,我何尝不想云心回来……你不信我么?”她问,可白羽陌只是看着她,一语不发。她笑了笑,走了。其实她本就不曾期待任何的答案,因为她早已知道白羽陌没有说出口的话——我不信,花染衣,你骗我多少次?我不信。就和当年,她竭力辩解自己不是故意对云心见死不救时,他所回答的一样。03
几天后的一大早,宋竞派人来请她去共赏碧血珊瑚。一人高的珊瑚呈现着一种浓重的红色,就像最炽热的血忽然遇到了最寒冷的冰后凝结而成的那样,光滑如玉的表面,摸上去就像是二八少女身上最细腻的那处肌肤。这种珊瑚只长在瀚海最幽暗的深渊里,百年只长寸许,眼前这一株真不知已历过几许沧海桑田……“也只有此等宝物,才堪匹配城主威名。”她向意气风发的宋竞这么说,他朗声大笑:“你就是会花言巧语,捧得老夫开心。”她也笑,这时又有外客来到,是宋竞早年的友人遣弟子送来一味珍奇的药材。寒云芝,听到这味药的时候她的心跳不禁快了一记,宋竞觉察了异样,她推说身体有些不适,先行告退了。飞快地,在内庭富丽精致的廊下跑过,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追赶她那样。一路跑回自己的寝室,她扒着窗沿气喘吁吁,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夫人?”身后传来凤婠的声音,她回过头,凤婠惊讶道:“夫人怎么了?”她想自己看上去一定很不好,阻止了凤婠叫其他人的意图,“不过有些心神不宁。”“这样……”少女偏头想了想,“许是近日城中繁忙身体虚弱了?刚听说有人送了寒云芝来,那可是养身之物,城主这样宠爱夫人,想来只要夫人开口,城主没有不赐的道理……”“行了!”她心烦意乱地喝了一声,凤婠吓得立刻退到一边。看着少女怯怯的样子,她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少多嘴,弹些曲子来听吧。”凤婠依言取过箜篌,十指拨动,也不问她想听什么就径自弹奏起来。其实不用问,她想听的,也只有那首不知来历的“山野村调”。犹记昔年,云心作歌,她则起舞,山中岁月是何等的逍遥快活。“寒云芝……”忍不住喃喃念着这三个字,是因为所有的一切,皆因此而起。正如凤婠所言,这药材能疗沉疴助功力,对于习武者而言是极为珍贵之物,只是长在云雾山巅,那里长年云山雾罩不辨路径不说,蛇虫百脚更是又多又毒,所以虽然人尽皆知寒云芝的奇效,却很少有人得到。当年白羽陌练功时不慎受了极重的内伤奄奄一息,云心束手无策之下便想到了要取寒云芝,但她觉得太过危险,起初不同意,却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最后还是随她一起去了。然而归途之上,却只有她,带着一株寒云芝返回。云心在山中为蛇毒所伤,离世。“我不信!你用毒尽得师父真传,天下还有你救不了的毒?!”闭上眼睛,听闻云心的死讯后白羽陌狂然大怒的样子真切得好像就在眼前。她告诉他那种毒蛇叫做“紫焰”,是西方异种,它的蛇毒是无药可救。“这些在师父的《奇毒五经》中皆有记载,我可不是胡说!”那时她反驳了。可他说:“那书不是早就失落了么?你又拿什么佐证?!”他不肯信。这大概就是报应……这些年来偶尔她也会这么想,她天生凉薄心性,师父看中了她的狠心,只教她用毒。年幼时白羽陌与云心没少受她捉弄,甚至有一两次险些没了性命。被狠狠责罚了几次后,她才有了分寸。毕竟羽陌也好,云心也好,这世上她也只有他们了。而那两人又那么好,纵然吃过她那么多亏,还是待她一如既往,视若至亲。可惜如今一切都已成过往。云心死了,白羽陌对她也已再无信任。她还有什么呢?“阿婠,你说……城主待我好不好?”她忽然问,正在奏琴的少女闻言怔了怔,“城主待夫人那当然是极好啦,以城主今日之声势地位,多少女人投怀送抱,可城主对夫人十年宠爱不衰,天下又有几个男人能这样……”少女滔滔不绝,她听了一笑,看向近在咫尺的菱花镜——镜中绝丽容颜,一如当年她初入江湖之时。就好像是最美艳的花,竟似长开不败。宋竞曾言她是他所有之中,最好最美的……“不错,能够侍奉城主,实是染衣三生有幸。”她轻声说,仿若自语。她很清楚这点。只要她依然妍丽光鲜,依然是艳绝鹭洲的花染衣,性好炫耀的男人就会一直一直,这样地爱重她。04
这天晚上她又去了后山洞穴。
白羽陌见到她并不高兴,但也只说了一句你怎么来了,并没有开口赶人。而看着她走近藏骨的小池,他也没有像上次那样出声喝止。
她在池边看了许久,隐约辨出沉在池底的骨殖,想着云心生前的音容笑貌。
“羽陌,可曾想过,天道有常,人死,便不能复生?”她忽然问道。
“你想说什么?”白羽陌神色漠然。
这种漠然让她迟疑了一下,但最终还是说了,“我们还是走吧?羽陌,回山中去,就把云心埋在她最喜欢的那棵木莲树下头,入土为安,我们俩一生一世在那里陪着她,好不好?”
她上前抱住了白羽陌,可他许久没有反应,她不禁抬起头来——
那冷若坚冰的神色,似乎终于融化了一些。
“羽陌?”
“你不去,我去。”他猛地推开她,掉头就向洞外走。
她赶紧上前拦住他,“我逗你玩儿的。”笑着这么说,“明日便要动手,我来便是想你祝我一举成功。”
白羽陌默然了一会儿,“我只想你将东西带回来。”
“那是当然,时候不早,我走了。”她说着便转身,忽而又回过头来,“羽陌,待云心复生,我们还会和从前一样,是不是?”
可他什么也没说。
她笑了一声便继续向外走去,回头的瞬间,她抹了抹眼角,却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流泪。
走出山洞,但见银光铺地,夜幕之上一轮明月已见光辉灿烂,映得群星黯然失色。
再过两日,便是满月之期。
又过了一天。
今晚难得的没有安排宴乐,所以入夜之后暮天城显得特别安静。
鼓过三更,月上中天。
冰冷的山风忽然送来了一阵轻微的铃声,瞬间打破寂静——
“哐哐哐!”锣声紧响,随即引起一片喧闹,“来人啊!有人进了库房!”
听见警报,一众护卫片刻间已经赶到了库房外。显然众人来得很及时,只见一个黑影刚好从库房中出来,背负的东西在暗夜中隐隐现着红光。
正是碧血珊瑚的枝杈。
“可恶!”统领一声令下,众人将黑衣人团团围住,有了几天前夜里的教训,他已安排人手取来金丝网防住院落四方。
不过黑衣人倒是不急着逃走,而是耐心与众护卫缠斗在一处。但见此人身法绝妙,在阵中闪转腾挪游刃有余,一时间谁也没有办法。
时间一久,那些在城中做客的人也被惊动了,陆续有人前来想要助阵。
“哧!”战局正酣时,却见一道银光如流星一般直入杀阵,正中黑衣人的左腿。那人痛呼了一声,声音婉转,竟是个女子。
而撕下她脸上蒙布的瞬间,统领不禁大惊失色:“夫、夫人?”
内殿,灯火通明,映着宋竞极怒的神情。
“混帐!”看着地上被一折为二的碧血珊瑚,他怒吼道:“花染衣!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疯,”迎着他狂乱的目光,花染衣淡淡地说:“可知我等这一天有多久?宋竞,自你第一日强占我时我便发过誓,定要你在天下人面前颜面扫地!”
她顿了顿,嫣然一笑,“现在,我做到了。”
侠道首领所赠,价值连城的厚礼一夕损毁。那么多的客人看到了她人赃并获,这件事用不了多久便会传遍天下……
“哈——”她才发出了轻微的笑声,宋竞便扑上来掐住了她的脖子,“贱人!贱人!枉我如此厚待于你!”
那只不过因为她是一件最可炫耀的东西,就好像要给人看的瓷器,总得日日擦拭精心呵护不是吗?
她冷笑着看向老者。
“你就不怕死?!”宋竞有些浑浊的眼中满是血丝。
“花、花染衣……只做自己想做的事,纵然万剐千刀,又、又有何惧……”被掐着脖子,她艰难地一字一字说道。
宋竞一怔,随即露出了森然的笑容。
“真是嘴硬!老夫会让你如愿的,你会知道万剐千刀根本就是种恩赐,老夫会让所有人看到背叛老夫的人是何种下场!”
说着他猛地拽起她,向内室走去。
幽暗的长廊,这是迈向未知,充满恐惧的一条路。可她心底却是无比安宁——她知道她成功了,宋竞不会轻易杀了她,这十年来她一直对他用药不着痕迹地化散他的功力,他如今功力大不如前,今夜既然发现她身怀武学,他不会就这么浪费她的内功修为……
长廊的尽头,是一扇黑色的大门。
“让老夫看看。”忽然宋竞三指搭住她的脉门,皱眉许久,竟露出了有些失望的神色。“可惜了,你所修内力性属于至阴,不能为老夫所用。”
她倏地睁大了眼睛。
怎会如此?
“不……”就在她惊呼出声的同时,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量击中了自己的背心。
剧痛之下,她顿时失去了意识。
05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神智恢复之时,她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自己失败了。
没想到内功修为相性不合,宋竞一掌废去了她全身功力……她在暮天城蛰伏十载,忍辱含屈,如今全都白费了。
挣扎着起身,她环顾四周,只见自己身处在一个石台上,石台碧水环绕,两边的石壁上正燃着火把与线香。
甜腻的香味,此香正是她如此大费周章的原因。
此香,能够……
忽然水面起了波浪,大片的阴影向石台这边涌来。
它们是为香味所引。
她踉跄着走到台沿向下看去,只见数不清的细虫正蠕动着银灰色的身子,向水面浮涌。她猛地咳了一声,血沫飞溅到水面上。
细虫顿时争先恐后地涌上,竟在一瞬间形成高出水面的一个凸起。
阴蛭,吸食人血肉为生的异虫,据载,它们有种奇异的特性,就是能够保有被噬者的内功修为与武学,只要有人在一定时间内将它们吃下去,便能得到这些修为和记忆。
多方便的法子,所以宋竞贪恋酒色,却还能称霸一方多年。
但肯定不是全无害处,否则他也不会日渐式微……
而阴蛭的另一个用处,便是能够于月蚀之夜附于剔透骨上,再造肉身。
白羽陌便是想藉此让云心复生。
她仰头看了看,只见十余丈外的高处,一处穴眼洞开着,还能看到一点点夜空。本来她已有所安排,得到阴蛭后,可藉此处逃离。
可现在功力尽散,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阴蛭已经爬上石台,不计其数的黏滑虫身蠕动着仿佛潮水一般向她涌来。
她会死在这里,血肉尽丧,尸骨无存。
羽陌没见到她,会不会来寻找?若得知她死讯,可会为她伤心?
她闭上了眼睛。
想象中万虫噬身的痛楚久久不曾开始,她疑惑地睁开眼,诧异地看到石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阿婠?!”
只见凤婠依然抱着那架从不离身的箜篌,巧笑倩兮立于三步之外。
阴蛭已经退回了水里。
“你……”她又惊又疑地看着少女,环顾四方,不明白她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但她也已经感觉到了,感觉到少女的不同。
凤婠身上那种羞怯与生涩此刻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自最深的深渊里透出的,属于阴暗的独特感觉,令人恐惧,却又被牢牢吸引。
她周身散着一股异香,或许就是驱退阴蛭的武器。
“别那么吃惊,我来也不是要救你。”凤婠笑着向她走来,“再说,你已经没救了不是吗?”
她吃惊地退了一步,踩到了台沿。
退无可退。
凤婠走到了她的面前,看了她好一会儿,才用那种仿佛在聊天的轻快语气说:
“白羽陌,你想让他后悔,对不对?”
她有些麻木地看着少女。
“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发出了尖利的叫声,痛苦地蹲了下来。
不明白凤婠怎么会知道,但是……
不错,她已经没救了。
就算走出这里,她也死期不远……
所以她终于下定决心来取阴蛭,其实她只是想要白羽陌后悔——等到他用阴蛭去为云心重塑肉身的时候,就会明白她为什么会拖延那么久才拿到阴蛭。到时候她再死在他面前,让他再一次尝尝无法挽救的痛苦。
“我可以完成你的心愿,”她听见凤婠在耳边这么说,“不过需要你的一点回报。”
“什么回报?”
少女轻声笑了起来。
“凤婠一介乐师,所求者自然是天下最好的乐器。”她的声音更轻了一些——
“所以,我想要剔透骨。”
她猛地抬头,死死地盯着少女。
“别急着拒绝,看看这是什么。”凤婠笑着,将一本册子放进了她的手里。
她一眼就看到那上面熟悉的字迹,师父的手书。
《奇毒五经》
“你怎么会有……”她大惊失色,这本册子分明在师父死后便不见了踪影。
“别问我是怎么找到的。”凤婠微微挑眉,“我不是你,我想要的东西,从来万无一失。”
她百味陈杂地看着册子。
就算不翻开,她也知道第四十九页上写着什么。
紫焰蛇,产自西国,其毒无解。
然后——
欲强解时,以命易命。
只有将中毒者的毒血混入另一人体内才能制出解药,而如此,中毒者虽能活命,另一人却不免要身亡。
她没有骗白羽陌,她真的想要救云心。
可她也不想死。
她想回来见他,想永远都能与他在一起……
“你又做错了什么?白羽陌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你牺牲性命去救另一个人?”凤婠轻轻细细的声音,就好像她的箜篌发出的音色,美妙得近乎诱惑。“可他却把过错都推在你的身上,你说什么他都不信,十年来他这么对你……我知道你想报复他。”
她默然不语。
那个人是她贪恋人世的理由,却也是她所有痛苦的源泉。
“现在凭你孤身一人自然出不去,但我可以替你达成心愿,比你所能想象的,做得更好。”
凤婠纤细的手指,轻轻搭在了她的手上。
她看着少女含笑的眉眼,忽然想自己或许真的是天性凉薄。
就算爱着白羽陌,就算她只剩了白羽陌。
她还是不甘愿,不甘愿这十年来所受的痛苦,不甘愿她始终没有等到白羽陌接受云心的死,愿意再相信她的那一天。
于是她最终握住了少女微凉的手——
无论要付何种代价,她也要报复。
06
月圆之夜。
月光从水池上方的孔洞中漏下来,却见明月倒映水上。
已然缺了大半。
月蚀已经开始许久,满月即将尽数染黑。
形容憔悴的男子又在洞中走了一个来回,脚步声泄露了他焦虑的情绪。忽然他感觉到了什么,一回身,却见一个少女正娉娉婷婷地立在洞口。
“你是何人!”话音未落,他的身形已经掠到少女面前,长剑直指其咽喉。
“我叫凤婠,是夫人叫我来的。”少女似乎有些惊恐,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琉璃瓶,瓶中一条银色的细虫正蠕动着。“夫人叫我把此物交给先生。”
“她自己为何不来?”白羽陌神色忽变,长剑一抖:“说!她怎么了?!”
“夫人、夫人她……”少女脸色惨白,连说话都哆嗦了起来。
就在这时,水面上的最后一点银白也消失了。
白羽陌迅速冲到池边,打开琉璃瓶,将那条阴蛭倒入了水中。
阴蛭入水,慢慢沉下——
最终附到了骨殖之上,随即只见阴蛭忽然一分为二,变成了两条阴蛭。
二生四,四生八,黑月之下,这诡异的虫子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增长起来,它们附在晶莹剔透的骨头上,蠕动着,蠕动着,渐渐形成手、脚……
“她死了。”忽然身后传来冷冷的声音。
他猛地回过头去,却见少女的神情变了,而她的脚边——
花染衣就躺在那里。
“染衣!”他大叫着扑过去,却发现那具身躯已经僵硬。
“你!”长剑再度出鞘,这一次少女却轻轻巧巧地避开,瞬间退到了丈许之外。
她丢过来一本册子,他立刻认出那是失落的《奇毒五经》
“看看吧。”名为凤婠的少女轻声道,又加上一句,“她要你看的,第四十九页那里。”
他狐疑地捡起书翻看起来,却在扫过数眼之后猛地睁大了眼睛。
“这!”一时间他连呼吸都粗重了起来,“这是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你要的证据,白羽陌,这不就是你要的‘真相’?”少女笑了起来,“怎么,师门的手书你也想不认?还是说……”
她的笑容冷就像冰,“你根本就不敢认?其实有什么关系?书中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你能逼她十年忍辱偷生,就算当年一切重演,你又何尝会稀罕她的性命?反正在你心中,重要的只有云心,不是吗?”
“住口!你住口!”他厉声喝道,猛地将册子扔得远远的。
就在他即将陷入狂乱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了水声。
是水漫出了池子。
他回过头,看到云心正靠着池沿坐着,长发掩在胸前,看着他,就好像十年前一样。
只是那目光,太过呆滞了一些。
“云心!”狂喜涌上心头,他才踏出一步——
就硬生生停住了。
只见那白皙的肌肤上乍然多了许多黑色的斑点,然后就像被烙铁熔穿那般,新生的,完美无瑕的躯体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洞,洞越来越多,随即那具躯体坍塌了下去。
“云心!”他惊恐地跑到池边,却见无数阴蛭奋力向剔透骨上爬去,重又开始具形。
水中,云心的脸又成型了,她的眼睛依然那么美丽,只是空无一物。
根本不像一个活人。
“这是怎么回事?!”事情全然不若自己所想,他不禁狂吼起来。
回答他的,却是凤婠的一声轻笑。
“死者复活,逆天行事。你真以为你能成功?”少女厌恶地看着水池,“就算有肉身又有什么用?行尸走肉而已。”
他怔怔地看着她,仿佛从来没有人提醒过他这一点。
不,其实是有的,花染衣,她总是说要让云心入土为安。
但他总是心存怨愤,不听她的任何解释或意见……
“可知这世上从没有‘奇迹’一说,就好比她,”少女说着,坐下身将花染衣抱进怀里,指尖轻轻拂过那已经毫无血色的容颜,“你看你鬓边都已有了白发,可这十年来她却容颜不衰,又是为何?”
似乎想到了什么,他骤然打了一个哆嗦。
而凤婠笑颜越欢,“那是因为她明白,要让你一直存着云心复活的希望活着,她就必须一直留在宋竞的身边,而要留在他身边,她就必须永远是艳绝鹭洲的花染衣。所以……”
轻柔的语调,却好像最致命的利刃。
“她以毒驻颜,终致无救。”
凤婠说出这句话之后,四周就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不……”
许久过去,他才仿佛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那样,发出了一声低吼。
一发不可收拾。
“不——!”
一声长啸,他拔剑在手,“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他向少女狂叫着。
“凤婠,一介乐师而已。”少女说着,抱起了花染衣的尸体向外走去。
“放开她!”他大惊,拔剑向少女扑了过去——
“槐英!”却听少女厉声一喝,随后她背上的箜篌有如应答她的呼声,铮然发出一记大响,他只觉一股大力袭来,下一刻整个人已重重地摔回了池边。
随后他的面前燃起了一道漆黑的烈焰。
火焰的另一边,凤婠目光冷然。
“十载光阴,你对她不闻不问……薄情人,今生今世,你就抱着这堆枯骨烂肉,一直到死吧!”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便消失无踪。
花染衣的尸体也一同不见了。
烈焰顿时熄灭,洞中恢复如前。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07
后来,有人传说暮天城的后山那里有白发鬼出没,背负腐尸,赤身露体,常于月圆之夜狂啸于山林水泽之间。
岚山西巅。
红月赤若血染,高悬中天。红色的月光洒落,山巅仿佛燃了一地的火。
断崖下洗形池中的泉水正咕咚咕咚地沸腾着,水泡不断浮到水面然后破裂,散出白色的水汽。
“扑通。”
花染衣的尸体落入了洗形池中。
池水依然沸腾着,可许久过去,尸身却一无所损。
凤婠皱了皱眉。
“你要我办的,已经都办到了,你可不能言而无信。”这么说着,她取下了背上的箜篌,轻轻弹拨起来。
是昔日伊人最爱的曲子。
而当曲子终了的那一刻,池中的尸身瞬间筋肉具腐,脱落之后便露出内中的骨骼。
透明的,宛如水晶一般的——
剔透骨。
同时,一点灵识如同萤火,自池底飞升而出,落在少女脚边的泥土中,瞬间发芽抽叶,开出了一朵绚丽的红花。
凤婠忍不住感慨。
“终于得到了……”
没有任何不甘或者牵挂的,能够承载天地间至美乐音的剔透骨。
其实云心、花染衣和白羽陌三人都身具这种奇异的骨相,所谓怀璧其罪,他们的师父正是担心这会给他们带来横祸,才在幼年之时便将三人从其家人身边带走,收为门人。
然而演变成今日的局面,那位前辈当年的决定,也不知是救或是杀了。
而三人之中她选择了花染衣,则是因为要制造独邪琴,无论何种材质,都必须其拥有者心甘情愿地捐出……
自始至终,她就像一条蛇一边在旁静静守候,终于成功。
取出一个已经泛黄的卷轴,凤婠细笔点朱,勾去了最右的那一项。
收好卷轴,却见那朵红花已经凋谢。
只余暗香幽幽。
那伤心的女子已了却一切。
花香染衣,终究只剩了馥郁一缕,消散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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