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文字时代,红楼梦用

8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历史的记忆」。人类文明所经历的漫漫历史,被记录和流传下来的,仅仅是很少的一部分,也许在曾经的某些时代,发生过从今天看来无比科幻的事,却无人知晓。如果这些历史事件的亲历者,能够将他们的记忆直接向我们讲述,我们对于历史和文明的认识将怎样被颠覆?今天这篇小说是一篇关于文字的故事,当年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崔剑亭

孤独的图书管理员。作品风格、类型多变。人的第一道全文约字,预计阅读时间49分钟布咸阳市门,悬千金其上,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史记·吕不韦列传》,司马迁第一信元中期史书一连七夜,鬼的啼哭让我们不得安眠。臣民们围在石头城顶的丘宫门外,窃窃恳唤王的眷顾。他们不敢喧哗,仿佛喧哗会让鬼哭更加响亮惊悚。鬼也会哭泣,这前所未闻,不怪人们不知如何应对。人群外围,皮肤松弛的老婆子们说,鬼们这是饿了。人和鬼的肚子连着,人吃饱了,鬼就会饿。老婆子们说,应该选九个最肥美的婴儿,头发里要有旋的,在鬼哭到第九夜时用箭竹编成的篮子盛起,献在有熊丘底的桑林边。如果不这样做,鬼就会从此每夜来到石头城,从睡者的七窍吸食人脑。如果是生过孩子的女人,还要吃掉奶子。年轻的女人们将正在吃奶的孩子朝丰挺的胸脯拥紧,侧过身去,装作没听到。孩子被挤掉了奶头,与鬼一同啕哭。我披上衣裳,踏出宫门,立刻被低语的人群匍匐围拢。鬼的呼啸在天空中回响,人的哀求在脚边汇聚,合起来就像雷雨中涣散的岸沙。我一挥手。臣民们让出路,荆棘丛般的手指却在我穿过时不断勾住我的腰束和袖口。我的随从不耐烦地告诉人们,王正是要备车出行,去巫圣所在的神洞。人们这才放心了,窃窃低语变成感恩与祷告。他们送我沿黄土台阶走下山丘,经过刻着巨熊的碑石,直到我驾车时才离去——因为畏惧而匆匆离去。只有我才能驯驭那车前的应龙。过去的一年里,曾先后有四个优秀的勇士在将战车套在应龙身上时,被这蝠翼鹿角的龙兽即兴咬去半截身体。随从们侍立在一边,面带些许愧色,更多崇敬,等我亲自将车套好。应龙温顺下来。随从们在车后列队。守在城围栅门的年轻勇士们正在发抖,也许是因为鬼哭,也许是因为夜风。我用匕首划开手指,在地上用血画了一个离卦。附近的火把像炸毛的野犬呼一下旺了。勇士们流泪欢庆,趴伏在地,舔舐我的鞋子。我免去他们剩余的礼节,率队出城。鬼哭伴行,应龙的翅膀扑簌扇起一阵暖风。神洞在城郊外不远处。出发前我已沐浴,并排出污秽,内外洁净。离洞口百步远时,我下车慢行,只身走上缓坡。虫鸣像流星雨般响寂断续。红色的光从洞口洒出来,好像一块崭新伤疤里蠢蠢欲动的血液。走进神洞那一刻,一股强烈的味道刺进我的眼与鼻。火的味道。洞中央的火堆正烧着微弱却耀眼的红焰。我跪坐在火前,平视在火光另一边的岩床上盘卷的影子。在这洞里,听不到外面的鬼声。“王为何来?”盘卷的影子说。我说,为卜。祂没有问我需要占卜什么。祂从来不需要问。盘卷散开。蛇麟摩擦。影子随着靠近而被红焰驱散,巫圣随之出现在火光另一边,下半身是蛇,上半身是人,披着蚕丝的上衣,却没有相配的裤或裳。祂将龟甲放入火中烤炙。我虔诚地闭上眼睛。祂也许是天下最后一个伏羲与女娲部族的后裔。祂的形象不再与当今的“人”相符,那遍布土地的两条腿的“人”,而更像是野兽,甚至鬼。我怜祂寂寞,曾许给祂三个为传宗接代的女人,但都被祂拒绝了。祂说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完成。当祂如此回复时,我仿佛听到排在洞外等候的女人们齐声舒一口气。卜。龟甲裂开,昭示天的旨意。我睁开眼,看祂将皲裂的手伸入火中,轻而易举捡起滚烫的卜甲。我耐心等待祂的解读。祂却并未开口,而是回到岩床边,拿起一把缺柄的小刀在卜甲上刻画。少时祂回到我面前,将龟甲放在我们中间。在甲的裂纹旁,赫然有一些前所未见的形状。那不像是任何世间之物,更不可能仅从火中生成。那是祂刚刚刻的,图状各自成型,有的简易,有的复杂。有的像画,像这神洞的岩壁上那些记载了先民们猎杀巨象的情景,有的像是一种启示,像云的纹路,兽的爪印,人的模样。看到我困惑与思索的神情,祂说:“此‘文字’也。”我全身的毛发冰针竖立。这就是祂在过去数年里为其废寝忘食之物。祂曾说,部族日益庞大,我们用来记事的绳子和木刻早不再能满足繁琐的需求,必须要有一个新的方式。小时候有一次,母亲让我去公仓领粟米。分粮的男人见我没带记事绳,便用我的头发打了七个计数的死结。母亲解不开,只好将那一缕头发都割掉了。十三岁那年重病,到第三天夜里我几乎断气,部族的人都说是因为我的身体丢失了什么,被鬼偷偷拿去,放在人油锅里下咒。母亲想起那缕头发,跪在暴雨中向天和鬼祈求宽恕,在疯狂与自责中用满是泥水的手抠出自己的眼睛。第四天早晨,母亲死在水洼,血泪溶于积雨,而到最后也没找回那缕头发的我却渐渐好转。从那之后,也许是上苍悲悯,我听到远古的伏羲氏在耳边低语,用血画出断续的线就能操纵世界的流动。我因此而成为部族的王,与“人”分离,与过去的自己生生撕裂。这些和眼前情景不相干的往事,在祂用沉稳的声调向我宣告文字存在的那一刻,我忽然想起。文字。事记如猎物,而文字就好比围猎后用来运输猎物的车。车是我的创造。我怀疑祂是特地选取了这个例子来讨我欢心。祂将龟甲上的几个“字”指给我看。一道横划代表一,两道代表二。我点头,顺着说下去,三道是三——像个乾卦——五道是五。祂却摇头,在两条横道间又画出交叉的两条线,告诉我那才是五。我指出,那岂不是会和四混淆?祂说:“文字非计数也。”祂又画出两道,这次的两竖道相连且弯曲,并非数字,而是“人”的意思。形状也像一个侧立的人,尤其像我出发前在宫门外驼背以示顺从的臣民们。我提起兴趣,问祂各种事物都该如何用祂的新方法画出来。“‘文字’,”祂纠正我说,“非图画也。”祂用吃剩的兽骨在地上画,对于我的提问,有的能画出,有的不能。有时,祂思索一阵,犹豫画个图形,我怀疑是祂当场想出。祂正精神焕发。开始我觉得,“文字”对于祂来说,是一种游戏和消遣。在漫长的孤独中,在这除我以外无人问津的神洞里,祂唯有创造这些奇异的图形才能度过时间。这种消遣东西对于洞外春秋忙碌的部族人来说,毫无用处。但随着祂将文字一个一个画出,我逐渐转变了想法。我发觉,祂画出——“写出,”祂说——的每个“字”之间,似乎都有一种联系,而每个字与真实的事物之间,又有另一种若即若离的关联。祂并非只是像曾在神洞壁上作画的先民们那样尽可能地如实描绘所见之物的外在。就比如“心”字的形,轮廓中另有内墙,是只有将人的心脏从正中整齐剖开后才能看到的样子。或许祂是因此才不避腥臭,执意主持大大小小的人牲祭祀。我为了难倒祂,特地问了一些不算事物的,比如代表“上”的字。祂给出的答案,是一道横划上方另有短划:标记中的标记,一目了然。我的不屑渐渐转为钦佩,刁难渐渐变为好奇。祂的动作与声调却始终如一,带着一种深远的哀伤。那也许是祂对自己的怜悯,怜悯祂将自己也一不小心收入了这些字中。代表“目”的字格外生动,犹如真眼。许多代表鸟兽的字,有身有尾,却没有头颅,头颅是由巨大的“目”代替的。祂与我们不同,除了有着伏羲后裔的蛇身之外,还长着四只眼睛,并且都是重瞳。“目”对祂来说,一定有非凡的意义。终于我问祂,“文字”这两个声音,也各自有字对应吗?祂抹平土地,写出“文”,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形,胸前有几划,代表人的刺青。祂说:“此字献于王。”我满意地点头。这是我的形象。我的胸前是有熊氏的图腾。祂又写出“字”。我端详片刻,说,这是屋顶下一个婴孩。祂俯首称颂我的智慧。我要问祂为何如此设计,开口前却先想到了答案。文字是一套前所未见的载具,是刚刚创造出来的车,是新生之物,是婴儿,需要保护和养育才会变成能为我所用的勇士。这个婴儿长大后,会是个什么样子?我为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感到可笑,转念却又陷入沉思。部族里有婴儿降生时,我们常常围拢,争看那个浑身血污和羊水的孩子与父母几分相似,猜测他二十年后的模样。等他长成一个腰膀浑圆的勇士,我们看他矫健的双腿和从他衣襟里钻出的黑毛,也难免会想,他竟然也曾有过当初那个肚脐上连着一根纤细带子的小小时代,不是吗?洞外一阵骚动。我半转过身,试听应龙的吼叫。似乎不是龙兽失控,反而有随从们惊喜的笑声。一个随从奔至洞口,五体投地,不敢进来。我让他说话。他结结巴巴地告诉我:“王……下、下雨了。”我威胁要斩掉他的头。他连忙求饶,告诉我这不是一般的雨。他从趴伏改为跪坐,双手从衣兜里捧起一把什么,求我一观。我走近,拈起其中一颗,心念一动,放进嘴里。是粟米。天降下了粟米为雨。鬼的哭声似乎停了。百步远处,随从们在粟雨下手舞足蹈。应龙烦躁地用爪子挠着耳后,将粟从鳞片的缝隙中剔除。我向巫圣求解。祂摇头,说:“一日一卜,不可变更。”我只有作罢。这时,我才想起拜访的本来目的。自从盘古开天以来,从未听说鬼也会哭,只有人为躲避鬼而惧泣的份。此时鬼哭,究竟是为何?祂闭上四目,漾出笑意。祂说:“鬼时将终,人时已至。”顾左右被手机铃声叫醒。铃声已经停了。在梦的尾巴,四只眼睛的造字人正对他微笑,唇齿吐露哲理。他隐约记得那是人类时代的伊始。王每每在不适合入睡的月夜探访古老的造字者,在血色山洞里试着通过龟甲上的奇形怪状窥视宇宙的秘密。造字者为王展示,毫无保留,一次次让喉咙嘶哑,直至天鱼泛白。可惜梦留不住,下一秒就消散了。手机收到一条消息。是号称正在酝酿一场汉字革命的女企业家,任七巧。——有个项目,要不要合作?你设计,我们造——什么项目——一口鼎困意涌回,催他合眼,继续刚才的梦。还有些事情,只等着梦中的他去做。手机再度亮起,顾左右没看到。——明晚有空吗?吃个饭……为纪念我国从此进入粮食后稀缺时代,国家农业新农城部、教育部、文化历史部、科学技术部联合委托制造的“丰鼎”于今日上午9点30分揭幕。作品由著名艺术家、作家与考古学者顾左右设计,国家历史研究院专家组顾问指导,七巧技术有限公司制作。鼎身由我国自主研发的“甲”型碳纤维复合金打造,集轻盈、坚韧与稳固为一身,是我国第一款被证实可以用作太空电梯主要建材的人工材料。“甲”字是天干第一位,不仅代表初始,也代表最优,又通中国古文明以甲骨承载文字的深意,无疑是这款材料最合适的型号名,是一种满怀诗意的未来憧憬。……丰鼎高mm,外口径mm,内口径mm,正面铭文为小篆的大型“丰”字,通体另有个常用字均匀排布,寓意文字与农业生产之间的关联。鼎内表面的铭文按位置一一对应外表面上每个常用字的最早书写形式,有些仅追溯到三年前的《新简化字修改总表》,有些却可追溯到数千年前的甲骨文。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官方评价指出,“无论对于中国还是世界,丰鼎都有着无与伦比的纪念意义。一百年后,我们的后代会将丰鼎视为粮食后稀缺时代的象征,并被其展现的醇厚文化渊源所激励,继续为人类的永久幸福而不断努力。”——《历史将铭记粮食“封顶”的时刻》,仓·仓3号第一信元末期新闻稿,华夏信息中心网…………近年来一些甲骨文研究的突破以及考古挖掘的发现让我们不得不承认,《淮南子》中关于仓颉造字时“天雨粟”的传说,竟真有其事。当然,“鬼夜哭”或许只是远古的想象吧。只可惜,这轰动的揭露,却有一些并不精彩的解释。学术界现倾向于的“风移说”,顾名思义,是假设龙卷风或火山喷发将远方的野生谷种携到记录者居住地的推论。记录者如果正好生活在“仓颉”或“仓颉们”收集、整理文字的时代,并在有生之年观察到一些先民们农耕习惯的变化,也许就会将文字、怪雨以及农业联系起来。这是人类对一切事物都要努力作出解释的表现,是讲故事的原始欲望,也是人类的浪漫。另外一件浪漫的事,是在“仓颉”造字数千年甚至上万年后的今天,在我们即将跨入粮食后稀缺时代的时刻,现代人类真的因为农业与科技的发达而彻底从生产中解脱,将无穷的创造力放在艺术与文学上。或者我们至少即将这样做。由此我想到自己下一部小说的构思,一个关于仓颉的故事,拟定标题为:《龘》。龘,繁体龙的三叠字,读“达”音,是现存汉字中笔画最多的。想来只有在无需生产的时代,我们才有闲工夫去做这种生僻的探索吧。……好在写下“粮食”二字终归比种粮食简单,不是吗?——《“仓颉”为我们带来了什么?以及我设计“丰鼎”时的一些想法》,顾左右第一信元末期科普杂感,期刊《端详与考古》丘宫厅堂里,埙与钟乐声齐奏。年轻的女人们半裸上身舞蹈。轻薄的蚕衣里胸脯若隐若现,像裹细茸的粉色熟桃,胯上生机勃勃的桑裙随舞步绽放。色气伴酒气,酒气使笑声浓郁迷人。我与众部首们一同举起酒碗,一饮而尽。神农氏的部首朱襄亲自点起宫门外的火堆,指挥侍从们烧烤鹿肉。晶莹的油脂滴在火上,嘶声焦热,肉香融化了金色的月亮。我们的领土之广,正在从所未有的鼎盛。直到三个月前,我却还在为这件事苦恼。我们有熊氏部族世代以有熊丘为中心居住,方圆原不过十余里。为了捕猎与渔樵,我们才会去往领地外活动,因之和别的部族交集,有时甚至冲突。部族们就像祂的那些文字,笔划虽然清晰,但写在同一张龟甲上时却往往互有重叠。重叠的未必是字的划,而是每个字划与划的末端所标记的圆形领土最外围。最近我经常莫名想起祂和祂的创造,把文字与一切联想。与其他部族交集多了,我们便结成同盟。不肯结盟的,最终也臣服于我们。我熟用伏羲氏的卦象,呼风便风,唤雷便雷,天下仅我。神农氏深谙的火性,对我而言,也不过是用血画成三条断续的横线。不知幸或不幸,我是同盟共主的唯一人选。在同盟中,有熊氏便不再是部族的唯一姓氏。我们会首于夏季,众部族如夏天的花海般汇聚,遂结为“华夏同盟”。有熊丘上的石头城改名“华城”。从丘顶远望,目所及处甚至不及处,都是华夏的疆域。这意味着更多事务要等待我决定。单一部族就像是一根绳子。有再多的绳结,即便用来区分事务种类的绳子颜色不同,打起结来终究是沿着来回一线。华夏同盟却是朝各个方向延伸的,像八卦指引的四方。也像文字,越写越复杂。东南方黄土城的猪群最近接连下了崽,一个个肉蛋鼻头拱尾巴在猪粪里打滚,可否从留用休整房屋的木材中拨取一部分扩建猪圈?西北方青苔城最近有三十人被瘟神临顾,整日迷瞪,白唾沫像蛆一样从嘴角蠕动到流脓的耳朵,用来平息神怒的祭祀该用活人还是三牲?诸如此类,原本仅华城中的事务就已让我难以兼顾,此时从各部族领域传来,传信者的口头报告接连不断,让我心力交瘁。我已拔过了第一根白发。部族的老人们说,有些太早了。一个舞女坐到我怀里,喂我喝酒,手指在我发中游动。她嘴叼一块鹿肉,送到我口中。我尝到她桑葚一样的唇。她是一个擅长木活的男人的女儿,上午为男人缝补衣物,午后则来我宫中服侍,已经半年。她腋下湿润,生几根透明而柔弱的毛,发着鲜奶的味道。我在她腰上捏一把,给她一个眼神。她明白,滑下我的膝盖,在地跪伏,又轻轻站起来,倒退着去往丘宫深处我的寝室。她将在那里细心梳洗,平躺在寂寞的黑中,等待宴会结束后我的眷顾。在这宫厅之中,无论是卑微的舞女,还是曾经称霸一方的部首们,都只对我跪拜。我却并未付出与之对应的心血,因为我改变了让我早生白发的状况。那一天,我捏着那根刚拔下来的白发去神洞拜访巫圣,请祂为我占卜时,祂没有发现我进来。在祂面前,是成堆成堆野兽的牙齿和指爪。我凑近看,才发现爪牙每一颗上都刻有单独的字。祂正在沉思之中,不时将其中一颗从一堆移到另一堆。我问祂在做什么。祂慌忙拜倒,说,是在给文字们分类。文字越写越多,想用时却忘了,必须收集起来,便于查找。我心念一动。越来越多,难以管理……祂简直知道我为何而来。祂将文字分类的方法很简单。比如“木”类文字:不同树的名称、木头制作的工具,诸如此类,字中都会有一个“木”,或长或扁,或在左右,或在上下,总之会有。这些字合在一起,就像一个部族,流着同样的血,刺着同样的图腾。而也正如人的部族,字的部族中必然要有一个首领。在这一堆刻字爪牙中,“木”便是一族之主。祂又给我看一根巨象的獠牙。巨象去往南方多年,保留至今仍如此完整的牙已经不多见了。牙齿上刻画许多字,仔细一看,都是各部部首,各另有小字注释。通过将文字部首们收集起来,祂可以根据这根象牙找到相应的爪牙堆,并从中找到需要的字。也许有一天,祂可以把自己创造的字都牢牢记住,便不再需要通过部首查找。但祂指指脑袋,轻轻一笑,说:“无奈臣将老矣。”我怀疑,这些都是祂提前准备的表演,只为在不显得凌驾于我的同时指点我的困境。我离开神洞,径直回到丘宫,发放信使,按祂整理文字的方法将各部的部首们召集。以后华夏同盟的小事均由他们处理,大事才汇报给我。各部首平时管理部族,定期来丘宫相聚,无缘由而不至者视为叛逆。文字也会叛逆吗?是否会有祂无法驾驭的字?我又不由得这样去乱想,尽管这些事情之间本应毫无关联。夜深了。部首们带上剩余的酒肉和女人,纷纷辞往驿宫休息,准备次日返回各自管辖的领土。丘宫门前的月光如布满细纹的巨象白牙。我独在案前昏昏欲睡,发觉时,正用手指蘸着酒水,在案上写一个“酒”字。何等有趣的字。它像用来酿酒的坛子,纹路俱全,可本该在坛里的酒液却在坛边上。这样不就都洒了吗?酒的部首,是水还是酉呢?亦或二者皆是?酒是酩酊的水,水奔流成河,河吞噬远方的山,山冲破紫红色的云,云将秋雨分门别类……我遵循记忆,用酒水在案上书写每一个似曾见过的字。这种书写,尽管都是用手指,却全不似我用血画出八卦图案时的感觉。我画出的离卦可以创造火与热。我写出的“火”字,不能用来取暖,却依然创造了别的什么。如果不仅仅是祂识得文字,而是华夏同盟的所有人都认识一些,我们将会如何?我将会如何?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我打个觳觫。宫门的火把明灭不定。在虎色的光中,我看到那个等待我多时的舞女正担忧地看着我。她全身赤裸,像一只待哺的白兔。我把她倒扛在单肩,另一只手抚着她弹掌的柔臀回到寝室。我把她扔到榻上,脱下自己的衣服,又忽停住了。黑暗里,我感到她在惧怕。她从始至终屏着呼吸,身体僵硬,手臂缩在胸前,护住那两只熟透的桃子。从刚刚开始就是这样吗?以往的女孩们也都是这样吗?祂所造的“女”字,是一个跪在地上的女人。永远地跪着。“王”则顶天立地。我坐了起来,兴味索然,挥手让她离去。她犹豫一阵,确定我是真心的,才匆匆穿上衣服,带着无暇的处女身体离开了。黑暗在讥笑着偷看我。我咬破手指,在榻边画一个乾卦照明。黑暗却没有散去。也许是我醉了,画得不准。那三条横道不似卦象,更像是文字中的“三”。梦中的王被一股前所未有的孤独灌醉。王披上外衣,不惊动护卫和随从,独自走进下城臣民居处的陋房之间。有半露胸膛的女人在房前纳凉。她在等待过往的男人。他们在黑暗中结合,身体渴求身体,不发一言。黎明时,女人才看清王的样子,从他怀中惊起,伏地受死。王败兴而怜悯地看她。他动一根手指就能决定这个女人的生死,却感到自己在这世上对一切都无能为力。暮光中醒来的顾左右同样孤独。在那一次次洞中对坐的夜晚,梦中的造字人曾委托他办一件事。不是委托王,而是他。他已经办好了,留下的后遗症却难以抚平。那是他孤独的原因。身边凹陷的床单上,是任七巧身体的余温。……巧儿:我正在失去你。并不是因为你事业有成。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不是因为你研发的键盘和输入法正在引发一场汉字革命。不是因为汉字革命引发了汉语文学井喷。不是因为我在井喷中完成了《龘》这部小说,侥幸获得诺贝尔奖的提名,忽然被推到世界的舞台上。不是因为无数国内外翻译家正因为《龘》而绞尽脑汁,一如曾经怀着惶恐与激动面对着《芬尼根的守灵夜》原文的近代汉语大师们。不是因为汉语翻译热潮终于给了中文以话语权,又引发一系列地域博弈。总而言之,不是因为世界将这一切变化归结于你,好像要你负起西方文化衰退的责任,而我则不敢与你一同承担。我正在失去你,不是因为世界将你从我身边夺走了。恰恰相反,是我脑内的新生汉字正在将连接着我们的世界撕碎。巧儿,你所研发的输入法改变了我的思维。你的七巧输入法允许作家用部首和常用构件即时造字,所以当我使用七巧汉字写作时,就只能沿着新汉字所拼成的思路走下去。思维来源于文字。写出《龘》之后,站在全世界文学前沿,我感到自己思维的基石有了根本的改变。它像一张被重新打乱的镶嵌画,或是被拆分成笔画的千字文,再也无法重组成原来的样子。我正在失去你。能手写一手漂亮小楷的你,字迹正在我脑海中渐渐淡去。而我所能做的,唯有用这一支你送给我的真正的笔,一笔一画写下这封信。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稍微慢下来,看一看你的眼睛,记起你那满是书香的温暖嘴唇。——《No.》,顾左右第一信元末期私人书信,图腾出版社编辑整理……你们作家总是这样,明明是一句话就可以说明白的心事,却要说上一千句,一万句。连“龘”你都手写了三遍,“我爱你”三个字,就那么难写吗?言先生,再见了。希望是永别。——《No.》,任七巧第一信元末期私人书信,图腾出版社编辑整理如我所料,十年以来,文字的确让华城中的人生活得更加便利了。当我提出将文字公布于众时,祂似乎并不乐意,仅因为是我的命令才服从。对于祂来说,这意味着把“字”里包裹的那个婴儿在长大前就随意抛给一群陌生人,让人分食孩子稚嫩的手脚。但身为王,而且是华夏的共主,我相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我因知晓文字而改变。华夏也必须随我改变,因为我无法统领一个与我异心的部族。早在公布文字的第三年,结绳就从每户挂在门边的外出必需品,变成了迟早用来替换陈旧井绳的后备物。人们用木炭捣成的粉末兑水,再加少许浓稠的猪血,用手指蘸着抹,或直接用刀尖刻,对照巫圣的甲骨将大小器具都标上了文字。盛酒的陶斗上不仅写了“酒”,而且还写了“斗”,甚至根据情况写了“大”或“小”,仿佛没有文字的帮助就看不出。老人们对这些改变嗤之以鼻。他们怀着看孩童游戏一样的态度看年轻人怀着热情在大小物件上标记,再将物件按标记的规则在室内有序摆放。孩子们则发明游戏,互相在脑门上写字,被写了“虎”的要追上写了“羊”的按在地上假装吃掉。最近刚被熊瞎叼去牲口崽子的男人们骂着把孩子们驱赶到别处。孩子们就跑去城外青黄的麦子地旁玩耍,捋一把没熟透的麦穗,跨在麦地旁的木牌顶上剥。牌子上写的是第一次用文字写出的古老歌谣,歌谣里唱的是对各路灾魔旱兽的威吓与奉承,那些鬼哭时代的记忆。最从文字中获益的,是那些即将长大却尚未了解如何生存的少年人。男孩子们通过成熟猎人们整理的记录而迅速掌握哪种脚印对应哪种野兽,又有什么样的粪便警示危险。帮老女人们养蚕的少女们,根据蚕室里挂得哪里都是的小竹牌子的指引,知道何时该拉上伙伴去采桑叶,何时该快把满屋雪白的蚕珠子扔进滚烫的水,又如何将处于不同工序的蚕丝按文字的标记分类,避免混淆。女孩们一边唱着歌谣一边劳作,歌声像空气甜美成丝。蚕贪婪地啃食桑叶,沙沙满城。却也发生了一些前所未见的问题。两个猎户找到我,求我主持公道。其中一人说,他半年前借给另外那人三张优质的弓,弓弦是用稀有的穷奇兽的脚筋制成,供那人训练少年学徒。作为报酬,那人给了他两壶烈酒。可那人却说,他虽然给出两壶酒,却只借了一张弓。这很合理,因为他当时只有一个学徒。我问他们还有谁知道这件事。他们分别列举认识的人,又互相驳斥,指责对方的亲友一定会包庇不公。正在我主意不定时,第一个人出示了依据。那是以文字刻记了这半年前借弓一事的一片牛骨。我隐藏自己的多层惊讶。我首先没想到,文字在臣民间已经有这样多的使用方式,早不仅限于记录数字。牛骨上的文字甚至记下了当天的天气——雨——以及二人交换物件时的心情——乐。我又没想到,臣民们私下里不通过公库的小物件交换已经如此普遍。两壶酒等同于使用一张或者三张弓半年,这当中的计算,是住在丘宫的我无法当即理解的。我仔细端详手里的依据。牛骨上所写的,明明白白是三张弓。三划的文字。我问借弓的那人,他是否也有一片牛骨,上面记着只借了一张?他满脸疑惑,告诉我没有。他甚至不能理解我为什么会这样问。他不必有一片牛骨,因为关于借弓这件事的所有信息,只一片牛骨就完全写明白了。我对他们说,类似的事情,应该要有两片牛骨,上面用同样的文字记载同样的事情,双方各持一片,才真的算是记录。他们明白了我的意思。拿出牛骨的人难掩不悦。他不满我怀疑他悄悄在“一”上加了两道横。但我并没只这样想。有两片牛骨,对于双方都是保护。那是他们的共同记忆,即便岁月让人忘记了,牛骨依然不忘。我本打算将文字运用在给各部的传令中。与其让信使们记住口令,不如让他们携带刻记了文字命令的骨片。近来,华夏同盟和东南方的蚩尤部常起争端,管辖东南的神农氏部族求助连连。我们与蚩尤,也许早晚会有一战。如果要调度华夏同盟的勇士们,用文字传达命令会更加迅捷准确。然而,如果文字连猎人间一个小小的争端都无法解决,真的能保证全华夏的生存与繁荣吗?我命人从王库里选取两张好弓,赐给借弓的人,又让另一人保留他借去的弓。二人五体投地,拜谢而去。我还没问他们的名。“这一人”和“那一人”,“借弓的人”和“还酒的人”,想着想着就会混淆了。那片牛骨记载详细,却唯独没有写他们的名,想必是他们不知该怎样去写。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名该怎样写。我甚至不知自己的名到底应该是什么。王?有熊?还是小时候母亲常叫的黄儿?在祂的神洞中,我又一次默然跪坐。深陷沉思是祂的常态。正如我有苦恼,祂也有苦恼。我不打断祂。祂的蛇身没有盘卷成一个光洁的圆,而是蜿蜒垂在岩床边。祂正在对着那根记载文字部首的象牙出神。祂的面颊塌陷。岩床旁的陶碗里有一块吃了一半的棒骨肉,已经风干。等祂回过神,请罪与免罪过后,我才告诉祂,华城的臣民们都正对文字越来越熟悉。我给祂讲一些文字给生活带来便利的例子,有意隐去了猎人间的争端。祂点头,虽带微笑,却心不在焉。祂说祂每年都有所耳闻。祂担心的不是人们学会文字后生活是否会变得容易。学会文字终究是一件好事。我问祂担心的是什么。祂说:“不识者由识者欺。”我们在沉默中对坐。我问祂是不是在因为这件事烦闷。祂却另有心事。当洞外的我们在为新奇的文字而回归到好奇的孩童岁月时,洞内独坐的祂已经开始思考文字的衰老与终结。祂不满于当初造字时的浮躁,惭愧于匆忙中造成的种种不合理。祂发现,文字的最终形态,绝不是在骨片上的一个个单独的图形。祂给我看许多修改方案。在一张尤其庞大的应龙骨片上,有一个——也许是一个——复杂的一体图形,犹如许多文字聚拢、重叠、嵌合在一起,像错综的蛇鳞,巨树的重叠枝杈。祂又给我展示另一个方案。祂闭上四只眼睛中的三只,将一条绳子摆在我面前地上,说:“此结绳也。”祂拿出第二条绳子,与第一条合围,首尾相连,在地上拼成一个方形。祂又睁开一只眼,四目二张二闭,说:“此文字也。”我等待祂的下一个动作。祂或许是得意地拖延片刻,才睁开第三只眼。祂将第三条绳子提在手里,绳的尾端垂在地上的方形一角。祂什么也没说,但我明白了祂的意思。余光里,我看到岩床上有几块掌心大的镂空雕刻物。那是祂对新文字的构思:文字未必要平面。然后祂睁开了第四只眼。我的心猛跳一下。可祂脸上的没落却告诉我,祂也不知道那第四只眼睛可以看到的文字会是什么形态,竟可以超脱于三条绳子之外。祂把绳子放下,颓然靠在岩床边。停顿一会,祂开始说些别的。一如既往,和祂谈论会让我忘记拜访的目的。日色将昏时,我才想起让祂写出我的名。祂写了一个“王”字。我装作不满,让祂写我真正的名。并非人们见到我时的呼唤声,而是只属于我自己的文字。不仅是名,而且是字。“臣有字,却不敢赐名于王,”祂说。于是我做出选择,告诉祂我所中意的名。那是有熊丘的别称。祂放声大笑,说这两个字早就造好,只等我来索取。紧接着祂又自知无礼,俯首领罪。我饶恕了祂,让祂快写。祂用手指写在地上,写得用力,好像要在石头上留下辙痕。轩辕从祂写的字中,我看到车轮与车轴的形状,是对我造车一事的赞颂。这两个字只属于我,有我的血肉,我的肤发,却又有车的构件,仿佛我的肉身与车的机械合为一体。后来祂曾问我是否要从那些祂正在设计的“三条绳子”的新字中另选。我谢绝了,因为我从这两个平面的字中能看到自己的模样,而三条绳子的“轩辕”却与真正的车相去不远。……左右老人却对汉字的现状并不满意。他对我说,如果用他最近研究的“九宫”新汉字去重写这部小说,将一些常用词浓缩成一字,用多余笔画代替某些常用字,那么大概用几百个九宫“字”就可以表达清楚。他给我看了一点样稿,叹为观止。这些不算崭新的创意,从未如此有系统、有计划地在文学作品里付诸实际。我想,不久之后,我们就将看到左右老人推动汉字的又一次革命。——《七巧拼出九宫格:汉语文学与汉字文学的未来》,武干戚第一信元末期,顾左右小说《龘》再版前言,图腾出版社…………综上所述,竖版文字、单页宏观察以及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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