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异闻残卷一百年前的老故事红娘子

  

  城南栖凤桥原本是座很普通的石桥,普通得连名字都没有,地点就坐落在城南的一条蜿蜒小溪上以供路人通行。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竟流传出一个传说,说是此地有凤凰降落栖息,本来世上究竟有没有凤凰是无从考证的,但这个传说在当地倒是家喻户晓,于是这座原本普通的石桥也就有了个好听的名字——栖凤桥。

  栖凤桥畔有个集市,唤作凤凰集——这名字倒是应景。或许是沾了栖凤桥的光,这集市的人气倒是旺盛得很,而每到一个月的初五、十五、二十五这种大集的日子,更是热闹非凡。看那南来的北往的,或是高声喧哗贩卖自家货物;或是低声商讨想争论个好的价钱;或是边走边看边吃边买,忙碌得很;当然,也有那只看人不看货的,往人群里一挤,手就自然而然地伸进了别人的荷包里……

  来凤凰集可以买可以卖也可以看,这个看字就有些名堂了——你看那街角巷尾总会有那么一圈人,时不时地拍手叫好,而走近一看,原来是那杂耍艺人看此地人气旺,于是拉个圈子表演点技艺取悦观众,讨点赏钱。至于表演得好不好倒没有人过分计较,大家看的是热闹,图的是高兴。

  说起这杂耍,也是有讲究的。

  杂耍分为文演和武演,这武演的代表自然是平民百姓最喜闻乐见的胸口碎大石——在场地中央,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赤裸着上身躺在板凳上,胸口放着一块墓碑大的石板,准备好之后,同伴用尽全力一榔头砸下,“砰”的一声响后,只见那石子儿飞溅。啧啧,直看得观众瞠目结舌。然后,那汉子一跃而起,身上却没有半点伤痕,观众们纷纷拍手叫好。末了,便是讨赏钱的环节,当然也顺搭着卖些大力丸虎骨酒什么的——当然,这玩意虽然没有描述中的好用,但味道还算不错,总之吃不死人。

  至于文演,相对来说就比前面描述的文雅了许多,这类艺人大多是身穿一袭长衫,打扮得周周正正,所表演的都是些小巧的戏法,多是幻术和手技,表演者把施术的物体来回变换,在场众人明明知道这是骗人的把戏,但在那电光火石之间,任你瞪大双眼总也看不出其中的玄机,直叫人暗叹不已,拍手称妙。

  在这些杂耍艺人之中,总有那么几个人靠着独特的演技深得观众们喜爱,其中之一便是有着“饲猴人”之称的王青河。王青河今年四十有七,看起来却像三十来岁,这都因为他生得一张娃娃脸,面白无须,眉弯而嘴翘,看上去特别喜庆。再加上他口齿伶俐,杂耍艺人的“七分靠嘴三分靠手”被他演绎得淋漓尽致,往往还没开场就用言语逗得众人哄堂大笑,以至于有着很好的人缘。

  当然,如果只是会说的话,王青河还算不得神奇,他最为神奇的便是他所养的那只猴子。说到这里,看官们肯定会想,原来这王青河就是一耍猴的,有什么神奇之处?少安毋躁,容我细细道来……

  这王青河耍猴却和普通的耍猴人不同。

  猴子这畜生虽然聪明,但终究是野性难驯,所以普通的耍猴人多数一手牵链子另一手拿皮鞭,表演时总会时不时地给它们两下,用以规整教训。这些人真正当得起一个“耍”字,因为在他们的眼中猴子不过是他们赚钱的工具罢了。而王青河不同,在外人看来,这王青河对他的猴子可说是爱护有加,这么多年来连链子都不曾套过,更别说打骂之类了。

  每次开场之前,王青河都会先作个四方揖,笑着说道:“南来北往的四方看官,小弟生来愚笨,文不成来武不就,本也无技艺可表演。所幸上天垂怜,有生之年有猴兄相伴,也不算孤独。说起我这猴兄,来头可是不小,它的祖上便是那齐天大圣孙悟空,猴兄虽然没有它老祖的一身降妖除魔的本事,却也有着几分神通,虽不能开口说话,但能听得四方言语。你要不信?那我先请猴兄与诸位一见。”

  说完,王青河便回头,向身后半人高的小木屋一躬身道:“猴兄,请出来与大家一见。”他的话音刚落,那小木屋里便走出一个矮小的身影,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个穿着花马甲的猴子。

  这猴子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像极了三岁的孩童,脸上却挂着慵懒的表情,它围着圈子走了一圈,赚尽看客的眼光之后,居然肚皮朝天,四仰八叉地躺在场子中央,不管别人如何叫喊,都置之不理。

  这时候王青河一脸苦相地对众人道:“看官们,我这猴兄生来骄傲,这是怪大家没有鼓掌,耍起性子来了。”大家一听这话,都是哈哈大笑着鼓起掌来,倒要看看这猴子能玩出什么花样。

  说来也怪。这掌声一响,那猴子两脚一蹬,一个筋斗就翻身立起,脸上慵懒的表情一扫而空,却是满脸堆笑,两条眉毛弯得跟弦月似的,不断朝众人作揖打礼,那动作和它主人王青河一模一样。看得众人两眼一亮,大赞“好畜生”!

  紧接着,王青河又介绍道:“诸位看官,小弟刚才说过,我这猴兄神通广大,能听得四方言语,不管你是京片儿、四川话、湖南话、广东话、江苏话……只要你们开口,我这猴兄便有求必应。怎样,哪位看官先来试试?”

  王青河说得玄乎,众人却有些迟疑了。过了一会儿,人群中才有人说道:“先打个锣来听听吧。”

  这话一说完,那猴子几个翻身,来到道具箱旁,开箱翻了一阵,拿出面铜锣,回头朝人们咧嘴一笑,然后“当当当”地敲打起来,而这一过程中,王青河只是微笑着站在一边,根本没有下任何命令。这下子在场人们都感觉奇怪了,难道这猴子真的能听懂人话?

  这一亮相,立马吸引住了众人的眼光,于是乎那些还在迟疑的人们,纷纷跃跃欲试,天南地北的口音从嘴里说出,而这猴子似乎还真能听懂,不管是什么要求,只要不过分,都能够一一满足。

  果真神奇!

  而更为好笑的是,这猴子还有点好色,只要人群里有美貌女子,它便跑到别人身前赖着不走,引得众人哄堂大笑,也羞得那些女子满脸臊红,但心中却是欣喜,女为悦己者容嘛,这是人之常情。而在这其间,王青河一直插科打诨,连珠妙语从他口中说出,配合着猴子的表演,更是逗得看客们笑声不绝。

  这一场表演下来,便是一个多时辰,人累了,猴子也累了。于是王青河对众人说道:“各位看官,相聚便是缘分,我这猴兄天生喜欢热闹,也喜欢为大家带来欢乐。不过,欢乐终有时,大家站累了,喝口水歇息一下再接着看,怎样?”

  王青河说得含蓄,而那只猴子也装作一副累得不轻的样子,慢腾腾地拖着双手,脚步一扭一晃,甚是可爱。众人心里明白应该是打赏的时候了,便纷纷挤上前来掏出荷包里的铜板,王青河双手捧着铜锣,翻转向上,众人把铜板放入铜锣中,很快铜锣里就被铜板放满了。

  收了赏钱,看客也逐渐散去。王青河便寻个屋檐边坐下,那猴子也蹲坐在他旁边,仔细地把铜锣里的赏钱归拢,然后装进一个荷包里递给王青河。而在这时候,王青河总是笑着用手梳理它的毛发,捻去它身上的杂草与泥土,然后从怀里摸出干粮,分一半给那猴子。

  此情此景远远看去,让人有种错觉,这一人一猴亲密得好似一对父子那般……

  

  这人一出了名,打你主意的人就不少。这月初五,王青河累了一天之后回到住处,还未开门,斜刺里就窜出个人影,还未等他反应过来,那人便一把拎过他的道具箱笑道:“王叔,您回来啦,这么重我帮您提。”

  待王青河看清那人的相貌,原来是隔壁的黄二毛。这黄二毛年纪二十七八岁,一身干筋痩骨,面无二两肉,看人的时候一对三角眼总会不自觉地乱转悠,一看就不是什么善类,而事实正是如此。

  不过毕竟是十来年的邻居,黄二毛双亲还在世的时候对人格外热情,王青河也受过不少恩惠,所以在面对黄二毛的时候,也不像别人那么厌恶他。

  王青河朝他点点头,“那就劳烦你了,顺便也进来坐坐吧。”

  “那敢情好。”黄二毛应了一声,又伸出手想逗逗王青河肩膀上的猴子,却不想手才伸出一半,那猴子爪子一挥,便在黄二毛的手背上留下几道爪痕,末了还咧着嘴,威胁似的瞪了他一眼。

  “三儿,别闹。”王青河拍拍猴子的额头,有些狂躁的猴子三儿这才平复下来。这三儿虽然灵性,但动物毕竟是动物,喜欢和厌恶都摆在脸上,它不喜欢黄二毛,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

  黄二毛讪讪地收回手,只觉得手背上火辣辣的痛,心中虽然大骂这畜生,但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反倒安慰状地说:“不打紧,这三儿就是顽皮。”

  王青河摇摇头,没再说什么,心中却有些计较,这黄二毛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他这么殷勤,多半是又想向王青河借点钱财。说是借,其实根本别指望他能还得上,但想到前两年逝世的黄家二老,王青河的心又软了下来,再加上这小子虽然浑了点,却没有干出什么祸害乡里的事。而且有他在,这梧城的地痞流氓也不怎么敢在这片撒野,那么多少打发点吧。

  猴子三儿显然不喜黄二毛,一进家门就自己跑开了,剩下两人各怀心事地走进客厅。王青河刚落座,黄二毛便连忙倒了杯凉茶递到他面前,这倒让王青河有些意外,接过茶杯,有些忐忑地问道:“二毛,你是不是最近手头紧啊?叔这边虽然也不宽裕,但多少也能帮着点的。”

  黄二毛笑道:“叔,您看您说些什么啊,好像我黄二毛除了管您借钱,就不上门似的。您放宽心,我这次绝不是来借钱的,就是想来看看您。”

  我能放宽心才怪。王青河心中冷笑,却没有追问下去,他倒要看看这小子究竟有什么目的。

  于是,两人就这么喝着茶,时不时地聊上几句,而说的都是一些陈年旧事,一直说到黄家二老的时候,黄二毛表情有些黯然道:“我爹娘苦了一辈子,还没有享受到儿孙的福气就这么走了。哎,也怪我不学好,没有给二位老人一个安稳的日子……”

  他这么说,王青河也有些动情,安慰道:“二毛,别这么自责。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只要你好生寻个安稳的活计,定下心来生活,二老的在天之灵也会很欣慰的。”

  “王叔说得在理。其实这两年也多亏了王叔的照顾,要不是您,我黄二毛早就饿死了。可惜我一直不长进,借您这么多钱,都没还上,实在没有脸面再来见你。”黄二毛说着,声音有些哽咽。

  他这么一说,王青河心中的防备也不知不觉间消失了,连忙接话道:“二毛,你叫我一声叔,我自然要照顾你。而且你父母在世的时候也帮了我许多,这些见外的话,以后就别再提了,不然叔不高兴的。”

  “谢谢王叔。不瞒您说,我这次来找您确实有事,其实是……哎,算了还是不麻烦王叔了。”

  见黄二毛吞吞吐吐的样子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王青河没想那么多便问道:“还有什么事不好说的?你放心,有叔在。”

  “其实……”黄二毛沉默了好久,才下定决心说道:“其实,我这次是来拜师的。”

  “拜师?”

  “是的,我想学王叔养猴,这样有了正事做,那么以后也不会再无所事事了。”说着,黄二毛偷偷看了王青河一眼,似乎想从他的表情中找到答案,“王叔,您觉得怎样?”

  “这个……”一时间王青河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刚才把话答应得太满,却没想到黄二毛会提出这样一个要求。他沉吟了好久,这才抬头盯着黄二毛正色地问道:“我问你,正当的活计那么多,为什么一定要跟我学饲猴?”

  黄二毛看着王青河那双眼睛,心中有些忐忑,别看王青河平时和颜悦色的,但当他严肃起来,就连黄二毛这种人也有些怵他,便诚恳地说:“王叔,您也知道,我这个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干力气活肯定吃不消。所以想学您养猴,每逢大集时节演上几场,赚点小钱,这生活也就不愁了。而且有了这正事可做,生活也就安定了,就不必和那些杂七杂八的人混在一起,做些坑蒙拐骗的事。”

  “也就是说,你想学饲猴的目的是为了赚钱。”

  “是的。”

  王青河闭上眼思索了一阵,肯定地说:“那我不能答应你。”

  “王叔,这是为什么?您养猴不也是为了钱吗?”黄二毛心中一急。

  王青河笑着摇头,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向黄二毛拱手道:“如果没其他的事,我这就不送了。”

  这是明摆着送客了。黄二毛强忍住心中的恼怒,装作很遗憾的样子,叹了口气说:“那我就不打扰王叔了。”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看着黄二毛的背影,王青河感慨地说:“人们都以为我饲猴是为了那钱财之物,却不想全都本末倒置了。我说得对吧,三儿?”他的话音刚落,从客厅的角落里闪出个矮小的身影,却是那猴子三儿,三儿跃到王青河跟前,拍了拍他的膝盖,然后朝他咧嘴一笑,那样子好像在安慰王青河一般……

  出了王家大门,黄二毛心中还有些不忿,朝大门口狠狠地吐了几口唾沫,心中这才舒服一些。一边走,他嘴里一边谩骂道:“奶奶的,要不是为了学你这技艺,老子会白白的上门听你说教?装什么圣人啊,你不就一臭耍猴的吗,摆什么臭架子,当年你落魄的时候,要不是有我爹娘,哪来你今天的舒服日子!”

  这时候,迎面走来一瘌头小子,见黄二毛面色不快,于是笑道:“二哥,你这是被烤了?脸黑得跟锅底似的。”

  黄二毛瞪了那人一眼道:“滚一边去,老子心情不好。”

  “别啊,是谁惹了二哥,兄弟帮你顺他去!顺到二哥心里舒坦为止。”这瘌头小子敢这么说,却也是有些倚仗的。这人名叫癞子,和黄二毛一样,都是好吃懒做的主,平日里和城南一群臭味相投的家伙聚在一起,整天游手好闲的在凤凰集晃悠,专做些狗皮倒灶的事。大户人家不敢说,但要欺负一下平民老百姓自然不在话下。

  黄二毛沉思了一阵,却不想把祸水引到这一片,毕竟大家都是邻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于是朝癞子道:“没什么,你的好意做哥哥的心领了。走,咱兄弟俩去抽两口。”

  “抽两口倒是好事,但……”癞子尴尬笑道:“兄弟最近囊中羞涩,恐怕陪不了哥哥。”

  黄二毛猛地一拍癞子的肩膀,笑骂道:“你这小子,我做哥哥的叫你去,自然不会让你出钱。我记得家里还有个老头子生前留下的花瓶,当了也够我们乐呵一阵了。”

  癞子听他这么一说,搓手笑道:“这敢情好,您还别说,有两天没抽那东西了,心里还真是急得慌。那兄弟和你一起去,我有家熟识的当铺,也好帮哥哥寻个好价钱……”

  

  自黄二毛拜师未果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来天,王青河的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变,每日除了出门逛逛,更多的时间还是在家和猴子三儿呆在一起。至于黄二毛,似乎也没有因为拜师的事生出任何怨气,两人偶尔碰面时,黄二毛依旧是执晚辈之礼,而王青河总会在言语上关心几句,他们都很默契地没有提拜师这回事。这日子一长,王青河也淡忘了这少许的不快。

  这一日早晨,王青河刚从睡梦中醒来,正准备给自己和三儿弄些吃食,门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打开大门一看,却发现敲门的原来是黄二毛,这人满头大汗一脸的焦急,门刚一打开,便拉住王青河急切地说:“王叔,快救救它,晚了就活不成了。”

  听他这么一说,王青河这才发现,在黄二毛的怀里抱着一只灰毛猴子,却是满身的鲜血,一脸痛楚,四肢轻微地抽搐着,看样子受了很大的伤。王青河瞳孔一收,连忙侧身一让说道:“快把它抱进来再说!”

  黄二毛应了一声,便走进大门。

  两人一路小跑到王青河的卧房,把那灰毛猴子放在床上之后,王青河仔细地检查了一番,它身上大大小小有十几处伤口,都是被利齿撕咬后的样子,应该是某种猎犬造成的。所幸的是并没有伤到致命的地方,却因为失血太多的原因,这灰毛猴子只剩一口气还吊着,虚弱得连疼痛都叫不出声来。

  “三儿,去把我的刀伤药拿来。”王青河头也没回就这么吩咐了一声。其实早在黄二毛进门的时候,三儿就发觉了这边的动静,见自己的同类受到如此大的折磨,心中想必也不好受,一脸焦急地守在床头。听得主人的吩咐,吱吱地叫了两声便飞快地窜了出去。

  这时候,黄二毛已经打来一盆清水,两人小心地擦拭干净灰毛猴子身上的伤口后,三儿也找来了刀伤药,上好药包扎完之后,见那灰毛猴子的情况已经稳定了,王青河这才松了一口气,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一抬头,见黄二毛还守在旁边,脸上满是疲惫与关切的表情,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没事了,休养一段时间就好。”

  “没事就好,刚才可把我急死了。”黄二毛擦拭着额头上的汗,心有余悸地说。

  为了不打扰灰毛猴子休息,两人退到客厅了,刚一落座王青河就问道:“二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情是这样的,昨夜我到朋友家吃酒,可能是喝太多的缘故,回来时走到河边被风这么一吹就吐了,吐过之后整个人就觉得天旋地转的,于是就躺在河边睡着了。待今晨一起来,发现不远的地方躺着一个什么东西,走近了看原来是只受伤的猴儿,我见它还有那么一口气在,便把它抱了回来……”说到这里,黄二毛顿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王叔,我当时也是太着急想救它,脑子里第一时间就想到您了。结果这一大早就让您见血,实在对不起……”

  “原来是这样。你做得很对,没必要道歉的。”王青河心里虽然有一丝古怪,但见到黄二毛一脸疲惫,胸口又满是鲜血的样子,也就释然了。心想,有句话叫人之初性本善,看来这黄二毛平时虽然浑了点,但心里终究还是善良的,否则也不会为了一只快死的猴儿,搞得如此狼狈。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那灰毛猴子在王青河的细心调理下,伤势总算好转起来,而黄二毛也经常来探望它,偶尔还带些干果之类的吃食给灰毛猴子和三儿分享。或许这就是缘分吧,往日里好吃懒做的黄二毛,却有真情流露的一面,这让王青河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就连一直讨厌他的三儿,对黄二毛也不再那么抗拒了。

  至于那只灰毛猴子,这家伙聪明得很,似乎也知道黄二毛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每次黄二毛出现都高兴得很,虽然伤还未痊愈,却总是跟着他进进出出,看情况它对黄二毛甚至比同类三儿还要亲近许多。

  眼瞅着灰毛猴子一天天痊愈,王青河对它以后的着落,心中也有着几分想法。这一日,他把黄二毛邀到家里问道:“二毛,再过几天灰毛的伤就全好了,你准备以后怎么办?”

  黄二毛愣了一下,回答道:“叔,说实话,我以前真的不懂你为什么会和三儿有那么深厚的感情,但自从我救了灰毛以后,看着它的伤慢慢好转,总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爹娘去世,我一个人总是孤孤单单的,直到有了灰毛,那种孤零零的感觉再没那么浓。我想,等灰毛伤好以后把它带回家,也算搭个伴吧。”

  王青河沉默了,从这一段时间的观察,他看得出黄二毛是真心喜爱灰毛的,毕竟感情这东西做不得假。于是思索了好久,他终于下定决心道:“二毛,你还想学我这门饲猴的技艺吗?”

  “叔,你是说你愿意传授我?”黄二毛见王青河点头,欣喜道:“自然是愿意的。叔,你喝茶!”

  王青河笑着接过黄二毛的拜师茶,饮了一口缓缓说道:“我以前不愿意传授你这门技艺,是因为你当时只想着用它来赚钱,而现在看来,你是真心喜爱灰毛的,那么我便传授你饲猴的技艺。你跟我来……”说完,他朝黄二毛招了招手,往卧房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卧房,见俩猴子也正好在卧房中嬉戏,王青河沉声对三儿说道:“三儿,你先出去,灰毛要留下。”三儿回头看了王青河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回头朝灰毛吱吱地叫了一阵,好像在传达什么信息,末了才独自窜出大门。

  王青河俯下身,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大木箱子,那箱子应该有很多年没移动过了,上面铺了厚厚的一层灰尘,他打开木箱翻找了一阵,然后从里面拿出一根用红布包裹着的条形东西握在手里,然后叫黄二毛跪在自己面前,这才正色说道:“在此之前,有一个秘密要告知你。三儿并非如传闻中的那么神奇,其实它根本听不懂人类的语言,而这一切全是因为我这一门饲猴之术。”

  原来是这样。黄二毛的心中隐隐有些期待。

  “我这一门饲猴之术,源于古驯兽术,此术在千年之前本用在战场之中,我们的祖师爷便是以此术驱使猛兽和敌人作战。但是,野兽虽然凶猛,却也敌不过千军万马,这么多年下来,我们这一门也逐渐落魄了,传人却是一代不如一代,再也驱使不了大型的猛兽,以至于从战场上的猛将沦落为民间的表演艺人。而再传到我这里,就更为不堪……”说到这里,王青河长叹了一口气。

  黄二毛见王青河神色黯然,忙安慰道:“王叔,您别伤心。这老祖宗的好东西,只要一代代传承下去,总会有一天重新焕发光彩的。”

  王青河却苦笑地摇头道:“不成了,这古驯兽术传到我这里,只剩下十之一二,从主仆的关系,变成了友盟的关系……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在这一生中有个忠诚的朋友陪伴在你身边,你不会怕他害你,不会担心他图你什么,就像我和三儿一样。”

  原来如此……黄二毛点头,他终于明白王青河和三儿的关系为何如此亲近。

  “这友盟关系签订之后,灰毛便会是你最亲近的人,任你的想法所驱使,但是从这一刻起,你们的命运也会联系到一起,如果它或者你受了什么灾难,也会应验到对方的身上!黄二毛,我再问你一次,你是否愿意?”王青河话里的每一个字,如重锤一般敲在黄二毛的心上,这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但转念想来,自己做那么多事,不正是为了这一刻吗?想到这里,黄二毛把心一横说:“我愿意!”

  “那好,我这便要去你一滴心血,当你心血溶入灰毛的心中,这友盟之约才能算数,而这就是真正的饲猴术!”王青河说完,把手中的红布一掀。黄二毛只觉得眼前有红影晃过,耳边似乎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呼嚎之声,而空气中也多出了几分浓重的血腥味。

  待他抬头看去,却见那红布之中,原来是把一尺来长的锥子,那锥子通体黑黝黝的,在阳光的照射下隐隐泛出红光,锥柄上弯曲地刻画着一些蝌蚪状的文字,一直往下延伸到锥尖处,那尖利的锥尖仿若蚊虫的口器,闪着乌光,看得人心生寒意。

  王青河不由分说,掀开黄二毛的衣服露出胸口,然后把那锥子朝他胸口一刺。黄二毛只觉得胸口微痛,虽然并不那么凛冽,却隐隐有种古怪的感觉,低头一看,却见那锥尖只入了半分,这才松了口气,心想原来王叔不是想害自己。而就在这时,那铭刻在锥子上的蝌蚪文字竟然突兀地亮了起来,又立刻熄灭,但那妖冶的红光却在人的视野中残留了好久,看得人背皮发麻。

  黄二毛惊恐万分,却又不敢有任何动作,只能求助地看向王青河,后者却回给他个少安毋躁的眼神,待文字再次亮起时,王青河手上迅速地一退,那锥子便回到了他的手中。黄二毛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却发现胸口的皮肤居然完好无损,这叫他惊奇不已。

  王青河没有理黄二毛,挥手招来灰毛,似乎是三儿之前的叫声起了作用,这小家伙好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比黄二毛还要镇定几分。王青河含笑拍拍它的脑袋,然后把泛着红光的锥子刺到了它的胸口。小家伙脸上闪过一丝痛苦之色,却立刻安定了下来,这时候王青河低着头,嘴里默默地念叨着什么,黄二毛听不清楚,想来应该是什么咒语之类,而在他的念叨声中,锥子上浮现出的红光逐渐收敛了下来。

  这一过程一直持续了一炷香的工夫,待到锥子上的红光完全黯淡之后,王青河这才收回手,身子无意识地晃了晃,一脸惨白,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而与此同时,黄二毛突然发觉,自己的心里似乎多出了某种东西,当他下意识地看向灰毛,却生出一种血脉相连的感觉,就好像灰毛是他身上的手脚,只要他在意识中驱动,便能控制灰毛的任何动作。

  直到现在,黄二毛才终于清楚地体会到王青河话中的涵义,也终于明白他的表演为什么如此神奇。

  这饲猴之术,果真非同凡响!

  “好了,你这便带灰毛回去吧。”王青河歇息了一阵,脸色好了一些,“回去好好调教灰毛,有它在,你这辈子不管走到哪里都会衣食无忧。”

  黄二毛感激地向王青河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把灰毛放在肩头走出卧房。但王青河却没有发现,当黄二毛走出大门之时,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与鄙夷……

  

  这几个月来,城西的一户姓胡的大户家中出了件怪事,每隔个七八日,账房里的钱银总会莫名其妙地失窃,虽然每次失窃的数目不是很大,但精于计算的账房先生总会算出个明细来。胡家是什么人?梧城第一大户!而且暗地里的一些隐秘勾当根本不是一般人能知晓的。现在居然有蟊贼胆敢盯上胡家,而且不只一次作案,这明摆着是在胡家光鲜的脸上重重地扇了好几耳光。

  胡家一怒,梧城保安队就倒了霉,为了抓住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神偷,保安队长亲自出马,带着十多个保安队员在胡家账房外守了半个月,直到昨晚,才终于看清了那位传说中的“神偷”——居然是一只猴子!

  说起在梧城谁最会耍猴,是人都知道:凤凰集的饲猴人王青河。而且,就这王青河名气最大,养的猴子最具灵性。

  于是乎,急需破案的保安队长抓住了这个线索……

  “二毛哥,不好啦!”癞子急冲冲地推开黄二毛家的大门,却发现卧房里烟雾弥漫,而黄二毛和他家的灰毛猴子正躺在炕头上,一人一猴手里均提着烟枪,抽得那叫个逍遥自在。癞子连忙关上门,然后上前夺过黄二毛的烟枪,猛抽两口说道:“二毛哥,大事不好了。我刚才过凤凰集的时候看见王青河被保安队的人抓走了!”

  “抓就抓了……拿回来,我瘾还没过足的。”黄二毛含糊地说着,抢过烟枪,还未放在嘴边,整个人突然坐了起来,“你说什么,王青河被抓了,为什么被抓的?”

  癞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压低声音说道:“你说为什么被抓,还不是我们干的那事!我早就说过城西就属胡家不好惹,你偏偏不信,整个西城的大户都要偷个遍,现在果真出事了,我听说保安队长在胡家埋伏了半个月,等到现在才出手抓人。”

  “完了,肯定是灰毛被他们发现了。”黄二毛惊得手一松,烟枪掉在了地上。

  原来,黄二毛先前拜师学艺只不过是个幌子,要他这种人卖艺讨生活,那是老猫嗅咸鱼——休想,他之所以要学饲猴之术,却是把主意打在了横财之中。他探察过,西城那些大户人家的账房都是有铁栅栏的,人进不去但小动物却进得去。见王青河能把猴子训练得如此灵性,便想方设法地学他的饲猴之术,好让猴子为他偷取钱财。

  可惜,第一次登门拜师却碰了个钉子,于是他想了个苦肉计,让癞子逮来一只猴子,然后让猎狗咬得它奄奄一息,自己又跑到王家求救,于是才有了后面的这一连串事情。到头来,饲猴之术终于骗到了手,所调教的自然是偷窃之术。这几个月来西城的每家大户都被灰毛光顾过,而偷来的钱财全被他和癞子挥霍掉了。

  原以为以后的日子都会像这几个月里那么舒服,却不想,大祸终于临头。

  黄二毛越想越气,“他娘的,这西城胡家那么有钱,我们只是在他手指缝里顺一点儿,有必要那么较真吗!癞子,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癞子沉吟了一阵道:“还好这次有王青河顶罪,否则我们俩吃不了兜着走!不过我觉得这也不保险,指不定姓王的会不会把你供出来,毕竟你是他唯一的传人。唯今之计就是先把灰毛处理掉,就算保安队要来抓人,没了物证,你就来个死不认账,反正没有人知道你会耍猴的事,到时候我们城南的兄弟再帮你走动一下,应该没有问题。”

  黄二毛觉得癞子说得在理,转眼看向灰毛,这畜生倒好,还吧唧吧唧地抽着大烟,一副逍遥自在的样子,果真是什么主人养什么畜生!

  老子都快没得抽了,你倒开心得很。黄二毛心中一气,一脚就把灰毛从炕上踹了下来,灰毛惨叫一声,双眼委屈地看着它的主人,它不明白为什么刚才还好好的,转眼间主人却如此对待自己。

  黄二毛被它盯得心中生寒,转过头向癞子摆手道:“扔远点,别让它寻着路回来,否则麻烦就大了。”

  癞子应了一声,一把拎起灰毛便出了门。

  是夜,黄二毛和癞子手拿烟枪舒坦地躺在炕上,他们之所以如此逍遥是因为傍晚的时候得来消息,说是王青河抵不住重刑认了罪,承认自己就是连盗城西十一家大户的狂贼。而癞子那边也处理好了灰毛的事,以后无论怎么追查,也查不到他们的头上。

  可是,黄二毛心中还是隐隐有一丝不安,猛抽了几口大烟之后,他顺口问道:“癞子,你到底把灰毛弄哪儿去了?”

  “这个,”癞子支吾了一阵,这才回答:“我说了你可别生我气,我卖了。”

  “卖了,卖得好……那钱呢。”黄二毛点点头,然后把手伸到癞子面前。

  癞子满脸的烂笑:“我……先前去金雀巷花光了。”

  “好你个癞子,你他娘的翅膀长硬了!去金雀巷找窑姐儿都不叫哥哥一起。”黄二毛踹了他一脚,还待奚落他几句。突然,脸色一变,“你,你卖给谁了?”

  “卖给城南玉石王家了,那家少爷好吃猴脑,嘿嘿,所以卖了个好价钱。”

  “什么!”黄二毛隐约想起一件至关重要的事,他手一抖,身子猛地从炕上坐了起来。而就在这时,只觉得头骨轰的炸开来,紧接着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脑袋中猛地一搅,整个人便抽搐着软了下去,而在他意识的最后一刻,耳边依稀地回响起一段话——

  这友盟关系签订之后……

  你们的命运联系到一起……

  灾难,也会应验到你的身上!

  梧城,流传着很多传说,而同时发生在那个夜里的两段传说最为诡异——

  第一段是说在这个夜里,有个黄姓后生突然暴毙,他的死相极惨,是被人把头盖骨生生敲碎,挖走了全部脑浆,那样子就好像……被吃了脑的猴子;

  而另一段是说在梧城保安队的监狱里,一个姓王的犯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这么消失了,让所有人匪夷所思。

  而许多年后,在另一个城市出现一个神奇的艺人,他本人很沉默,但他养的猴子却能听懂四方言语。人们问起他的姓名,他只是淡淡回答出三个字——饲猴人。

第九章虫师

  〔这“西府霸王”说来也怪,一般蛐蛐的寿命只有百日,至于专门饲养的斗蟋勉强也能活个一年半载的,而这只奇虫居然足足活了两年,而且凶性依旧,实在神奇。而刘海就是靠着这只奇虫和自身精妙的控虫手法,在这两年里未尝一次败绩,有心人曾算过,他已经连胜了九十多场,当真算得上是百战百胜。〕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谁会想到,一只小小的虫子,也能让无数人为之疯狂。

  城西富贵坊是有名的销金窝,在梧城有这么一个说法:一坊四街十八巷。这一坊指的就是富贵坊;四街指的是富贵坊中的四条街道,分别对应着吃、喝、玩、乐;而十八巷便是这里的十八处最有名的去处。

  人生在世总跳不开酒色财气这四个字,而这些东西在富贵坊里可以说是应有尽有。在这里,吃、喝、玩、乐依次循环,你看那翠竹巷的四方美食,福寿巷的美酒大烟,月耳巷的赌坊赌肆,金雀巷的青楼美人……林林总总交汇到一起,俨然成了一个生生不息的小世界,就算你是腰缠万贯的大商贾,或是见惯了花花世界的高官贵人,只要入得富贵坊一样是流连忘返,恨不得在这人间天堂终老一生。

  富贵坊翠竹巷是酒楼餐馆的聚集地,其中最热闹的便属听风楼。这听风楼实际上是间茶楼,除了喝茶以外还兼搭着贩卖各地小吃和美食。说听风楼最热闹,并不是因为这里的茶有多香,小吃做得多精致,而是这里还是一群斗蟋人的聚集地。

  斗蟋,又名斗蛐蛐,是一项来自民间的逗趣游戏,始于秦汉,传至唐宋时期开始逐渐兴旺,而经过上千年的演变,原本的逗趣游戏也变了性质,演变成了正儿八经的赌博。待到明清时候赌斗蟋蟀之风攀至鼎盛,朝野之间上自皇亲国戚,下至平民百姓都对这项赌博活动产生了一种近乎狂热的迷恋,更有“万金之资付于一啄”之说。而清代蒲松龄先生的《促织》一文,可是道尽了其中的酸楚。

  斗蟋的规则很简单,因为蟋蟀这种虫儿天生好斗,两只聚到一起便会有一番争斗。有了争斗,自然就会有胜负,而庄家开出赔率,众人下注之后便开场赌斗,待盆中的虫儿斗出胜负之后,该赔的赔,该吃的吃,然后再开下一场。这规则简单,一听之下便能明了,但当你精通之后却发现,在这小小的虫儿身上,还隐藏着莫大学问。

  看一只蛐蛐是否厉害,胜算几何,最重要的就是相,相的是虫儿的凶性与战斗力。

  首先便是看蛐蛐的外貌,有句话叫“白不如黑、黑不如赤、赤不如黄”说的便是蛐蛐的体色,虫有青黄紫红黑白,且通体无杂色者,排名靠前者凶性越甚。

  其次便是体态,通常来说头越大越好;头要大而圆硕,前额要突出,牙要阔而长,项要结实饱满;翅膀要宽阔,状若宝剑,并且紧贴身体,尾枪尖长细柔;四肢要粗壮而修长,白净有光泽。因为这样的虫儿战斗力才强。

  如果一只蛐蛐具备以上两项条件,就可以说是一只好的蟋蟀,虽然比不上那些异种,但在寻常的赛场上的赢面也是很大的,这样的虫儿放到市面上至少也能卖五六十个银元。不过,单凭这些就想赢得一场比赛却远远不够,而另外一个决定性的因素便是——虫师。

  虫师,在民间又称为虫把式,一般情况下,这些赌斗的蛐蛐都是经他们饲养调教,上场时由双方虫师手持簧草,微微拨动各自的虫儿,引它们斗在一起,从而分出胜负。这活计在外人看来简单得很,也容易忽视虫师的存在,但是真正精通此道的行家却知道,一个好的虫师才是左右一场赌斗的关键。

  有句古话说得好,千军易得,良将难寻。因为只有虫师才真正了解自家虫儿的特性,倾听着虫儿的鸣叫,便能从中读懂它们的心情,簧草拨动之间向虫儿传达着自己的意图,或出击、或防守、或游斗、或对峙……虫儿在虫师的手中犹如战阵上的武将。而虫师,便是那坐镇后方指挥千军万马的元帅。

  一只好的蛐蛐和一个优秀的虫师结合到一起,那原本属于民间小儿的逗趣游戏,便真正成为了让人疯癫沉迷,倾家荡产的赌博……

  听风楼能坐上翠竹巷的头把交椅,自然有它的门道,别的不说,单看这里养的十来位虫师,都是一等一的好把式,而且每个虫师的手中都有上十只好虫,这么华丽的阵容可不是普通商家能支持得了的。靠着这些个虫师和好虫,便能聚集大量的斗蟋赌徒,听风楼每天开那么几场斗蟋,光入场费就赚得盆满钵满,更不说其中的一些隐秘勾当,实在是暴利行业。

  而在这些虫师之上还有那金牌虫师,只要是做这斗蟋行业的,每家都有这样的人物存在,这类虫师平日里是不出战的,好吃好喝地供着。有道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待每年入秋蛐蛐大量繁衍生息的时候,听风楼便会举办一场盛大的斗蟋大会,约战各省的行家,迎来各地的权贵。

  这么隆重的场面便不是那些一般虫师能应付得了的,自然该那些金牌虫师出马了,而在这些虫师的背后都有那豪门巨贾支持,除了金钱方面的赌斗,还有私底下的利益瓜分。不过这其中的细节不为外人所知罢了。

  刘海是听风楼的金牌虫师,从三年前斗蟋大会一举夺魁开始,就稳坐听风楼第一虫师的宝座,传闻他的祖上就是皇宫里的虫师,靠着祖传流传下来的控虫术,深得皇帝老儿的喜爱,不过到了他父亲那一辈地位却大不如前了。

  辛亥革命后,清政府被推翻,他们这些宫廷艺人也只好流落民间,辗转几年之后,已入不惑之年的刘海虽然没有学得祖上全部真传,但在虫师之中也算得上佼佼者,于是借着斗蟋大会的机会,投入听风楼门下做起了老本行。

  此时正值秋高气爽之季,一年一度的斗蟋大会如约而来,蛐蛐鸣叫响遍整个翠竹巷,引得众赌徒心痒难耐。不过,今年的排场似乎要比往年大些,和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听风楼门口搭起了一方齐腰擂台,这擂台十米见方,能容多人站立。在擂台的中央摆着一张黄花梨木的小圆桌,桌上放着一个墨玉斗盆,旁边整齐地码着斗蟋的一列器具,每一样都是做工精致,每一样都是价格不菲。

  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擂台边上竖着的一面大旗,上书“百战百胜”。

  往年的斗蟋大会都是在听风楼中进行,每到这个时候只有那些巨贾权贵才有那一席之地,而寻常的百姓连听风楼的门都进不得,只能在外面专设的盘口,听些小道传闻,自己判断胜算几何之后才敢下手。今日却不知为哪般,看热闹的人越积越多,到了辰时三刻,擂台边已经挤得人山人海。只听得鸣锣三响,从听风楼里走出一位身着锦袍的富态中年人,常来此地的人必定认得,这人便是听风楼的大掌柜张三爷。

  张三爷走到擂台前,先抱拳作了个四方揖,清了清喉咙说道:“诸位客官,小店常年受大家的光临和喜爱,才有现在的成就,在这里张某人先感谢大家的厚爱。今日是斗蟋大会的好日子,但本店店小,以往每年都不能把诸位迎进店内观赏盛况,实在有负众望。于是,今年斗蟋大会有了新规矩,所有赛事都在这擂台上比斗。”

  张三爷话音刚落,台下立刻传来雷鸣般的掌声,斗蟋大会的盛况谁不想亲眼目睹?但往年能进入听风楼的都是有钱有势的权贵,这些平头老百姓仰断了脖子,只要能从窗户缝里听听斗蟋的鸣叫,这样也算是心满意足了,而今天不同了,终于能看上一眼,心中自然对张三爷感恩戴德。

  站在台上享受了一番崇敬之后,张三爷这才很有气度地压了压手说道:“那么现在有请我们听风楼的金牌把式刘海。”

  台下又是一番哄闹,这时候从后台走上一个黄脸汉子,手捧一个铜质斗蟋盒,满脸笑意地走到台前,朝台下众人挥手致意。张三爷退到那人身边小声说道:“刘海,这次的排场是少东家要捧你,所以专为你而办的,看到那面旗没,你可不能有什么差池,你堕了名头不要紧,要是削了少东家的脸面,哼哼……”

  这话说得恩威并施,刘海连忙躬身道:“刘海多谢少东家和大掌柜的偏爱,请您放心,西府霸王这几天状态好得很,便是大公鸡也敢斗个胜负。”

  张三爷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这刘海的实力张三爷倒是清楚得很,刚入门那会儿,虽然位列金牌虫师,但也不能说必胜,直到两年前寻到一只奇虫,这虫儿生得好看,通体呈琥珀色,指天须,寿星头,利剑翅,柳叶身,四肢健硕,鸣声震天,好生威猛!这虫儿看起来就像一把铜锤,力大而性凶,于是刘海给它取名为“西府霸王”——取自李元霸的武器擂鼓瓮金锤。

  这“西府霸王”说来也怪,一般蛐蛐的寿命只有百日,至于专门饲养的斗蟋勉强也能活个一年半载的,而这只奇虫居然足足活了两年,而且凶性依旧,实在神奇。而刘海就是靠着这只奇虫和自身精妙的控虫手法,在这两年里未尝一次败绩,有心人曾算过,他已经连胜了九十多场,当真算得上是百战百胜。

  刘海这一路高歌猛进,不知为听风楼赚来多少利益,以至于少东家劳师动众地为了他一人,举行这么大的排场。

  虫师就是这样,你赢了赌斗自然是名利双收,就连东家也要捧着你。而连番的胜利无形中把刘海推上了一个神坛——不败的神坛。在外人看来刘海是永远不败的,而这种情绪也深深地影响着刘海,令他不自觉地忽略了一个问题:如果有一日输了,结果会怎样……

  

  一般来说斗蟋之前都要有一定的仪式,事先要把比斗的蟋蟀隔离一天,以防止作弊,接着称量每只蟋蟀的体重,要精确到几分几毫,然后体重对等的才能配对赌斗——这和后世的拳击比赛有点相似,分轻量、重量级比赛。

  不过这斗蟋大会的规矩又有些不同,因为参加比斗的都是虫师中的佼佼者,比的是各自的手上功夫和身家底蕴,这些人哪个没有异虫在手?所以不能用寻常方式对待,能一路过关斩将杀到最后的,自然是斗蟋大会的最终赢家。

  这斗蟋大会的开幕战,自然是由东道主听风楼的刘海开打,迎来的对手是暖春巷回雁阁的金牌虫师胡黑。刘海一脸不屑地看着擂台另一头的胡黑,心中满是讥讽,这胡黑和他是老冤家了,因为同属富贵坊,听风楼和回雁阁自然有着不小的竞争与仇怨。而自从刘海在三年前横空出世,这胡黑就一直被他稳压一头,除了每年一度的斗蟋大会,胡黑还和刘海约斗多场,却从未胜过。

  “黑蛮子,看来你今年的运气不太好啊,第一场就遇到我,再这么下去你们回雁阁就快开不下去了。”刘海对胡黑讥笑道,他说的是实话,因为这两年听风楼总能在大小比斗中力压回雁阁,以至于回雁阁的地下利益被听风楼瓜分了大半。

  这胡黑人如其名,长得又黑又蛮,要是生在古代看面相就像驰骋沙场的猛将。他冷冷地看了刘海一眼,沉声道:“比斗还未开始,谁赢谁输还不见得。”

  “是吗,那我倒要看看,这些日子不见你倒是长了多少本事。”

  “能赢你就够了。”胡黑丢出这句话后,便不再看刘海。说起来这胡黑在虫师之中也是一等一的把式,在这富贵坊也算得上鲜有对手,怪只怪生不逢时,居然遇到了刘海这个煞星,他对刘海可说得上是苦大仇深。

  两人对话之时,比斗前的准备已经备齐,鸣锣三响之后,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人走到二人之间,这老人是本场的评判,是位有名的斗蟋的行家。他双手接过刘海的斗蟋盒,把盒中的虫儿引进墨玉斗盆,仔细观赏了一番才对台下众人唱道:“听风楼刘海,所持斗蟋西府霸王,至今连胜九十一场!”

  唱罢,台下响起一阵欢呼之声,老人捻着胡须点着头,羡慕地看了一眼斗盆中的“西府霸王”,这才懒洋洋地接过胡黑的斗蟋盒,把其中的虫儿引进斗盆,同时唱道:“回雁阁胡黑,所持斗蟋……天啊,这是……青头寡!”

  青头寡!

  刘海心中一震,忙把视线落在斗盆之中,待看清胡黑的斗蟋之后,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胡黑这只斗蟋长得极其古怪,个头要比寻常斗蟋大上一倍,通体乌黑铮亮,而头部和牙齿却是一片青绿,两眼通红闪着嗜血的光,那虫儿一入斗盆,就发出尖利的鸣叫,声如半夜鬼哭,听得人背后发寒。

  “果然是青头寡。”刘海眼角微颤,脑海中浮现出祖传古书中对于这只凶虫的描述——青头寡,性凶而力大,生于百年古墓之中,长年吸收尸气鬼气,双瞳泛血,齿含尸毒,非异虫不能斗之。

  好家伙,这黑蛮子哪里得来这种品级的异虫。刘海心中感叹,抬头看向胡黑,而后者一脸得意,指了指斗盆中的虫儿讥笑道:“怎样,刘大师对我这只青头寡还看得上眼吧。看样子你这西府霸王今天要成无头王八了。”

  不就是异种吗,别以为得了只好虫就能胜我,虽说青头寡确实要比西府霸王略胜一筹,但这场赌斗除了盆中的虫儿,还得看虫师手上的本事。刘海虽是这样想,但整个人还是提起了十二分精力。

  过了初时的震惊之后,作为评判的老人已经压住了激动心情,不过脸上还是有些期待,他又一次着重地介绍了胡黑和他的虫儿之后,抽出了斗盆中的隔着两只虫儿的栅栏,宣布比赛开始。

  栅栏刚一抽开,两只极品异虫终于第一次见面,或许都知道对方是难缠的对手,这最开始对峙鸣叫,便一浪高过一浪,谁也不让谁,势要第一时间压过对手的气焰。

  两只虫儿的叫声此起彼伏,听得在场众人心神激荡,而原本稳坐在听风楼二楼窗边的巨贾权贵们,此时此刻也失了仪态,纷纷长伸着脖子朝擂台中央张望。

  刘海侧着耳倾听斗盆中虫儿的鸣叫,越听心中越喜,看来“西府霸王”的斗志被这青头寡完全激发出来了,气势一路飙升,这是个好现象。先前刘海最怕的就是“西府霸王”在这青头寡面前失了斗气。毕竟它的对手在品级、凶性和战力方面,确实要胜过它一筹。

  此时此刻,刘海负手而立,整个人完全沉浸在一种气定神凝的状态之中,在外人看来,倒有几分沙场秋点兵的意味。而实际上,他是在感受着虫儿身上的战意,他在等,只等战意攀升到最高时,便是他出手的时刻。

  “来了!”当虫儿的气势达到顶峰的时候,刘海两眼一睁,眼中闪出亮光,手捻簧草飞快地在虫儿的触角上来回拨动起来。而这时,胡黑才作势出手,却慢上了半拍,“西府霸王”已经迅速地朝还未准备完全的青头寡冲了过去,两只虫儿当下就咬在了一起。

  “黑蛮子,你的虫虽好,但你本人的技巧却不止比我输一筹啊。”刘海头也不抬地讥笑着,他心里明白,这场比斗将会异常艰苦,要赢得胜利,必须把握住每一个细节。而他说这句话的目的,便是在心理上先给胡黑一记猛击,毕竟两人在以往的多次比斗里都是刘海获胜,积威之下,胡黑的心中肯定是有阴影的。

  果然,话音刚落,眼角的余光就瞟到胡黑的右手轻微地一抖,刘海嘴角一扬,簧草在“西府霸王”的背脊上连点两下,得到主人号令,这虫儿两只后腿一蹬,上半身微微扬起,然后向左侧一倾,就要把青头寡摔出去。

  这奋力一击如果成功的话,便能极大地打消青头寡的气焰,那么后面的比斗就好办了。可惜的是,极品就是极品,就在“西府霸王”要把它摔出去时,青头寡的身体也往左侧一横,堪堪抵挡住了这一波攻势。

  耳边传来一声长吁,不用看也猜得到这黑蛮子脸上的表情有多精彩。刘海心中叹息,这当头一棒不能敲掉青头寡的气焰,后面的比斗就艰难咯……

  

  比斗继续进行,经过初始的几回合角力之后,双方都没有占到多少便宜,青头寡果然犀利,好几次攻击都足以致命,而刘海这边靠着精妙的控虫技巧,躲过了几次攻击,并且狠狠地还以颜色。

  眼看快到了半盏茶工夫,双方依旧没有分出胜负,这在平时是不多见的。不过这两只虫儿斗得精彩,作为评判的老行家的现场解说也相当独到,众人都被深深地吸引着,就算斗上一天一夜也没有谁会不耐烦。

  斗到了这个时候,就不只是单单靠气势和凶性就能赢得赌斗了,刘海一边指挥着“西府霸王”与青头寡缠斗,心中却有着另一番计较,他感觉今天黑蛮子的战术有些古怪,以往比斗虽说自己能稳赢,但他也承认,黑蛮子的技巧也算是有些过人之处的。而今天却不同,黑蛮子所用的战术几乎都是横冲直闯,蛮不讲理地以伤换伤。虽说这青头寡确实厉害,但也不能这样打啊。

  想到这里,刘海心中突然生起一个不好的念头——难道……这黑蛮子原本就打算拖垮“西府霸王”?

  与此同时,“西府霸王”相当狼狈地躲过了青头寡的一击,顺带着就要朝青头寡的侧面咬过去,而青头寡却不管不顾,摆头做出搏命的姿态,刘海心中大惊,连忙引着自家虫儿退守,然后下意识地看了黑蛮子一眼,却见胡黑一脸狰狞,嘴角却布满笑意。

  “他果然是打着这个主意!”刹那间,刘海终于猜出了对方的想法。原来他一开始的打算就是靠着青头寡和自己拼出一场血战,所以才会摆出硬斗硬的架势,赢了固然好,就算输了,“西府霸王”也不见得能全身而退,这就是民间常言的“舍得一身剐,要把皇帝拽下马”,只要这第一场把“西府霸王”打残了,后面自然有别人来收拾刘海!

  想通了这一切,刘海只能诅咒这黑蛮子太过阴狠,心中一口怒气难平,但一时之间却无法宣泄。对方敢拼命,但自己不敢啊,所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才第一场,要是“西府霸王”真的被废了,那后面该怎么打?

  自己手上虽然还有几只好虫,却无法与其比肩。如果后面几场再出一只青头寡这般品级的异虫,斗蟋的品级差得太多,便不是光靠操作弥补就能取得胜利的,到那时如刘海这般人物,也只能饮恨当场了。

  比斗还在继续,其中有好几次绝佳的机会,刘海都放弃了,在他看来,这些机会里面隐藏着巨大的陷阱,为了保证“西府霸王”全身而退,他不得不另寻一个稳妥的战术。又斗了几个回合,青头寡的攻势愈发凶猛,在外人看来胡黑这边应该占尽了优势,那么赢下比赛应该不成问题了,以至于那些原本买了刘海获胜的赌徒们纷纷捶胸顿足。

  可是,在这段时间观察中,刘海突然发现,随着青头寡的攻势渐猛,黑蛮子的脸上居然出现了急躁的表情,这本不是一个领先者应有的表情。

  那么,这黑蛮子到底在想什么?带着这个疑问,刘海双眼牢牢地盯着斗盆中的青头寡,片刻后,他的双眼突然一亮,终于想通了整个事情的缘由。

  “好险!我差点忽略了这一点。”刘海长出了一口气,经过一番思索,他终于想到,黑蛮子这只青头寡虽然强悍,却是今年的新虫,它的凶性和力量都处于巅峰,遇到一般的对手光靠开门三板斧就能赢得战斗。可是,这样的虫儿有个致命的弱点,便是经验和持久力欠缺,如果遇上力量能与之抗衡的对手,谁先力竭,谁便是输家。而刘海手上的“西府霸王”正好是耐力与经验兼备的老虫,正好是青头寡的克星!

  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刘海重新拟定了战术,在保证自身不受大伤的前提下,以缠斗为主,耗尽青头寡的体力,待它力竭的时候,便是全力一击的时刻。果然,当感觉到刘海改变战术的时候,胡黑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指挥着青头寡发起一连串凶猛的攻势,而刘海却不紧不慢地拨动着簧草,一脸轻松的笑意,只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虫师与虫师之间的对决便是如此,就像战场上一样,在实力对等的情况下,以战术完全压制对方,其结果只有一个,那便是——胜利!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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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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