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顾准逝世40周年这个制度会自下而上

顾准（年7月1日-年12月3日），上海人，中国当代思想家、经济学家，被称之为“中国六七十年代惟一一位像样的知识分子”。年，顾准先生逝世40周年。年，是顾准先生诞生周年。

自邮报特此摘录《顾准日记·商城日记》中年12月22日这一天的日记。顾准在这一天说：“公开说谎，已成风气。……这个制度会自下而上地崩溃吗？”

让我们一起回到54年前在河南商城的那一天，与顾准一起思考。

顾准日记之“商城日记”（年12月22日）

Ⅻ/22下午二时半

病假与病情，劳动之不能令人满意

19日量体温知发烧，翌日阴转晴，何嘱我担粪水看棚。十时半，在下棚端小凳坐棚外，何回，大不满意。下午，又有剩余时间，用锄锄地，何、杨均不满意。21日开始捡粪，疲劳万状。晚间偶在刘复生处量表，腋表37.7°，刘有些担心，今午再量，腋表36.8°，嘱我休息半天一夜，给我磺胺类药品，怕我患气管炎——肺炎。想来连日发烧，始终未退尽。

晚间咳甚，昨晚尤甚。右胸肋骨因剧咳大痛，至睡眠不能反侧。痰多极，都是脓状。发展下去，变成肺炎，完全可能。

19日开始评比，昨晚结束，我于20日说了评了，自称劳动下降。何对我尤不满意，还特别找我谈了一次话，赵淑仁也颇关心。

如何处理？

论劳动队一般情况，若伤风剧咳，发微热不退，则刘方诲之流均须休息，劳动力要去掉一大批。雪中劳动，尤其是雨雪夜工以来，病号已不知道加了多少了。所以刘复生照例不量体温，奇怪的是人家也不要求量体温的。所以，我确是特殊的。

即以科学院之人而论，我也是特殊的。权少珍肿得脸像大阿福，依旧出去拉树。彭楚南体力不佳，并且有病，与权少珍一起抬树，连掉四五交，起来热泪盈眶，回家即睡倒了。赵淑仁自称腹泄腹痛，坚持劳动。所以，赵的意思像今天的情形，根本不同意我接受医生的全休决定，会主张我继续捡粪的。

然而我不如此做。原因有二：（一）我现在根本不再指望在商城摘帽，这是不可能的；（二）沈现在极怕死人，劳动队病员情况，正在向上报告，蔡璋发病，医院，我们滚蛋在即，他决犯不着对我认真。在此情形下，我还要留得一条老命回去。

摘帽子

摘帽子，眼看是一场骗局。遍地哀鸿，人相食，灾荒报丰收，打肿脸充胖子，大搞水利养猪以达劲可鼓不可泄的目的，右派分子如何能摘帽子，各令返回原阵地？局势一天不好转，此事一日不能实行，只能来一个10%左右，备备节日气氛，做一个政治勒索的资本，如此而已。即以商城劳动队而论，摘掉帽子的人离队根本不可能，只能就现有基础，创办一些事业，仍约束群魔，不蹈洪太尉覆辙。

若要真摘帽子，必待另一个历史问题的决议出来。这件事之来到，为日无多。世界形势，决不容Stalinism（斯大林主义）在中国复活。.4，全国人大的气氛，宋庆龄的和平、进步、正义是正宗的。目前的妖魔邪气，何能持久？

人相食

除民间大批肿-死而外，商城发生人相食的事二起，19日城内公审，据说20日要公判。二起人相食，一是丈夫杀妻子，一是姑母吃侄女。

20日进城买痰盂，遇蔡璋，蔡告我这个消息。既是公审，自然满城风雨，但在劳动队内是传播不得的。

公开说谎

公开说谎，已成风气。岁初，郑州会议时还想恢复实事求是之风，积弊已深，骑虎难下，反右倾鼓干劲一来，事情的趋向就算是暂时肯定了。现在类似舒同所写的文章，都是表示态度，其中最重要的是：毛主席的领导不会错，跟定毛主席走，是中国人民长期斗争所得出的最重要的经验教训。至关于事实，尤其是农村现状，所遵循的惟一原则是根据上级的指标定产量，根据上级的意图做调查而已。

人民公社典型调查

人民公社典型调查发表了一批，其中有浦江的种菜养牛，黑龙江的机械化，上海市郊的公共食堂——“并起来吃”（？）等等，都丝毫不足以代表本部各省农村。

本部各省农村的命运——对地球开战

不幸本部各省，条件最坏，人口最密，而除河北省一省而外，无一省不旱，无一省不灾。

旱与灾二者之后，决心对地球宣战，从历史命运说，是有某种必然性。因为这些地方的人，啃山吃水，消尽自然资源，若非灾荒一兵一匪，必是治山治水，慢性饥饿与死亡。艾奇逊说，任何一个统治者都无法解决中国人的吃饭问题，确是事实。有人要解决吃饭问题，只能用活人的生命消耗来对地球宣战。一则补偿列祖列宗对自然资源的消耗，二则减少农村人口以改变餬口经济的现状。除此而外，宁有他途？

逃窜犯——农村体制

实现这一套办法的体制，经多年经营，已经成功。其结构如下：

甲、公安户籍体制。有此一条，灾区农民，无法流入城市。每天吃菜一顿，也不能再外出逃荒。

乙、人民公社，仍然是产业军体制，它把纯粹农村结构组成营连，并可以从中随时组成野战（如水利）队伍；

丙、公共食堂，把农村粮食消耗彻底控制起来，使“粮食出荷”不足以造成骇人听闻的个别饿死人事件，饥饿限于慢性，死亡起于肿病。医生若说是饿死的，医生就是右派或右倾机会主义者。

所以，在宪法有居住自由这一条规定之后，又有逃窜犯的名目。

商城除综合队3-之外，城内还集合了多人在盖戏院。这些人都是到处找吃的人，看来队伍还得扩大。

再记蔡璋这个大滑头

蔡璋，回队后不避重劳动，结果又大发烧，卧床数日，医院。买痰盂之日，看他整洁健朗，大街上买套鞋。医院，他独占一室，医院的人搞得很好，可获额外供应。他给我信阳饼三个，硕大味美，比本地饼在分量上可抵2.5个。医院吃一个，晚间床上吃一个，翌晨和稀饭吃一个。

这个大滑头，在队时斗柳学冠颇积极，一切曲如人意。聪敏伶俐，可惜用得不当，毫无傻气。论人品，大在徐云周之下。

食品与药品

连日发病，我不得不谋自全之道。食品来源，愈来愈窄，就向药品进攻——决心买虎骨酒与鱼肝油。

虎骨酒与鱼肝油托吴华买，医生做这件事，应该不会批评到我身上。

向药品进攻，已成风气。八组的人，买鱼肝油者极多——八组除少数人外也都肿了。所以麦精鱼肝油已经买不到，现在只能买到果汁鱼肝油。

我估计今天吴华复命之时，可能没有鱼肝油，只有虎骨酒了。

商城人口

商城全县平均，每人不足耕地一亩，还包括北部平原黄泥巴地在内。以前，商城红了，又变白了，死了一批，走了一批，但人口/耕地比例，若有不确切数据，目前必低于以前。

彭铁不过三十，孩子四个。黄渤一家十五口，其中孩子九个，没有超过九岁的。不死一些，这片土地如何能养活如许人？

咸菜干饭树兜子大，天上神仙不如我

人口如此，而农村经济的基本方向，可以何祥福昨天所引证的商城山区人所自豪的一句话来描摩其典型的餬口经济方向。

如果山区的这家人家，过神仙生活之余，孩子一个一个下来，又无新耕地可辟，必定做樵夫，破坏山林，最后全家沦为贫农。

因此，我要改正一个看法，土改后，人多劳力少的合作农户，改划为贫农成分；人少劳力多的贫农，改划为富裕农民户，原来是有道理的。中国农村的阶级变化，决定于土地所有制者，比重恐不到一半。人口增殖对阶级构成之变化所起的作用，恐远甚于土地所有制。

在此种餬口经济与人口大量繁殖的情况之下，若无统购统销，人民公社，用进口粮食来满足工业建设的需要，一个高商品率的农村经济永远无法形成。农村不会有积累，所能积累的只有自然增殖的过剩人口，这部分过剩人口将压低城市劳动力的价格，障碍机械化的发展。

政治的取舍

所以，在劳动队所锻炼出来的我的政治态度应该继续下去一—做一个历史观察家。我不忍参加这个剿灭人口的向地球宣战的战役，然而中国除此之外，别无其他途径可走。这个战役不会长期继续下去，结果必将以坦率、开明、宽恕、人道主义、文明的方向来代替目前的用说谎、专制、严刑峻法、无限制的斗争，黑暗的办法来完成历史的使命。这些都是不好的，然而贫病愚昧，还自夸天上神仙不如我的农民，又如何能文明得起来。只好消灭一部分，从中培养出一批新的人来，新农村才能建成。这个历史使命完成之时，新局面就要开始。新局面开始之后，或者我能再干些什么？新局面开始前，沉默自全，跟着走，记录历史，使这个时期的真相能为后世所知，但坚决不做纳吉，如此而已。

这个制度会自下而上地崩溃吗？

答复是不会。

农民中确无能人，劳动队这些人看不出有什么可做农民的政治代言人的。徐云周也许是一个，然而他能提出什么政治方向来代替现在的一套？

何况整风反右，加上反右倾鼓干劲，把仅属于萌芽状态的农民代言人禁锢起来，或者大洗脑筋。农民自己是做不了什么事的。

再加上国家这个统治机构，从农民中选拔了大批人当连长营长会计技术员高中生。统治阶级愈善于自被统治阶级中选拔人参加统治集团，它的统治愈是稳固。当然，这不能代替说谎、专制、道德败坏。然而，推动历史前进的，本来是恶而不是善，毛泽东的时代又何能免此？

所以，这个统治体制是崩溃不了的。禁锢与思想统制愈甚，裴多菲俱乐部出现的可能性愈小，统治维持下去的可能愈大。

何况，这个体制面临危险的边缘，仅其第一年。若有丰收，再加上“工业支援农业”，只要一年有半年干饭吃，再叫人具体看到水利、机械的好效果，略松松弦，中国农民是容易满足的。

真正的改弦易辙，必待农村财富积累，可以从生产资料这个盆边溢到消费资料；必待餬口经济的强力改组已消耗完了它的生命力，放宽，有利于生产发展之时才行。在中国，这意味着粮价提高，农村粮食供应尺度放宽，公共食堂方向取消而代之以严格的工资制。公社有力量为农民营缮新宿舍等等的时候才行。新制度是工资制度，新制度不仅不是吃饭不要钱，而是吃饭很贵，少一张嘴，生活水平提高很多的制度。

五年之内，仅见曙光，十年，庶几有成乎？

（注：本文摘自《顾准日记》一书，中国青年出版社，2年1月出版。）

编后：9年12月6日，东方早报评论版曾刊发朱学勤先生的一篇题为《顾准悲剧的另一面》的文章，纪念顾准逝世35周年。朱文原题为“鬼使神差的日子”，点击左下角“阅读原文”，可查阅到这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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