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子头蒋蓝总第146期程八股

寄往天堂的邮件

年仲夏,四川盆地就像一个装满米汤的缸钵,不冒气,却是热得一如情人火山。我的父亲在老家自贡市一病不起;在那个身心俱疲的季节我又离家出走,与小程在一起开始生活。我的心情忽冷忽热,像是得了伤寒。某天,她决定让我见见未来的岳父母,两位老人住在湿度极高的宜宾市,黄昏时分,长江蒸腾而起的暑气被云层压得极低,当头一吹,脑袋就像从米汤缸钵又伸进了蒸笼。

路上小程一直在讲她父母的故事,父亲因为爱好古诗文,加之曾经就读于成都华西协合大学中文系,那是抗战文化地标“坝上”五所教会大学里最好的中文系了,尽管只读了一年,年后家里断了供给,只好回到富顺县城郊镇的新住地黄泥坝,出任县农业局板桥区文书和会计辅导,立即成为区委的公文机器,加上一手毛笔字可观,骈四俪六朗朗上口,“程八股”之名威震乡野。当时的板桥区区委书记、后升任富顺县农业局局长、副县长的黄仲俿,大概是唯一赏识他的人。在一个“文件报告出政绩”的体制内,领导深谙笔杆子之功。

我在开车,听见小程在给她父母打电话,叫准备几个菜招待我。我隐约听到手机里那中气十足的爽快声音,有点像茶馆喊茶的幺师。来到一幢叫树刚大厦的白瓷砖楼下,造型细瘦的楼房以螳臂当车的倔强,迫使直冲而来的川云公路一分为二,跳起了狐步舞。这样的造型,不禁让我联想起这座码头城市的袍哥隐喻。

路灯全坏了,站在伸手不见六指的门口,竟然还A座!我听见一阵窸窣声,那是塑料底布鞋在与水泥地面耳鬓厮磨,是腿脚迟钝的声音。又是一连串拉动各种门栓的稀里哗啦,从上部响至下部,老人终于在门缝里露出了半边苍苍白发和一只灰蒙蒙的眼睛,毫无方位地张望。半晌,他才拉开门:“欢迎啊,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请坐!”他高喊了一嗓子,声震屋瓦,引得走道上同时打开了几道门,有人探出头来张望。出什么事了?

这就是程八股!那年,他八十有二。

老人穿着灰布中山服,内套衬衣,没扣风纪扣,下着短裤。那不是什么七分裤,是把裤腿剪去一截而成。家里没开空调,窗户仅开一小扇,我感觉热气不像是从大江汹涌而来,倒是四散而去。我坐在皮沙发上,汗水立即就黏住了。我能闻到一股气味在激烈地上蹿下跳,那应该是长江造纸厂排放出来的氨水味,再混合着一种难以名状的东西。小程对我解释:父亲有糖尿病。哦,我明白了。

墙角有一台落地空调,我看见连插头也用塑料口袋套着,说明从未使用。老人跌跌撞撞去搬电风扇,对着我这个炉膛,又去找电插头,一歪,头碰到墙壁。显然,风扇他也极少使用。也许用了力,他重重跌坐在一个马架椅上,木椅发出了一阵嘶叫。他泰然自若:“你热,心静自然凉嘛。‘纱巾草履行疏衣,晚下香山蹋翠微。一路凉风十八里,卧乘篮舆睡中归。’喂喂我问你,这首诗是谁写的?”

我摇头。他斜睨着我,目光朝向窗外:“那是白居易的《香山避暑二绝》,我还可以给你背诵第二首……”

未来的丈母娘在厨房忙碌,轻手轻脚毫无声音,估计一直听着我们的交谈,高喊吃饭。来到饭桌坐定,有一大碗丸子汤,两条鲫鱼,一碗剩菜。小程当场就发火了,数落母亲不会待客,不懂事!老太太沉默,有点不知所措。她小声解释:菜多了吃不完嘛。程八股不惊不诧,充耳不闻,给我斟了一杯酒,他郑重告知,此乃虎骨酒也。我看到他手中的酒瓶瓶底,确有指甲大一块东西。这样,我们就在一派“龙筋虎骨”的聱牙言辞里,用臆想,以话佐酒。这样,那两条鲫鱼几乎没动箸,似乎应验了老太太的预言。

看到阳台上堆着一大摊旧衣服、玩具,小程又发火了:“这是早就叫你们扔出去的垃圾,怎么还在这里。这些玩具是读大学的儿子幼年玩物了,你们留着干什么?”晚饭后,小程过意不去,要陪我去散心,我们顺便把阳台旧物扔进了垃圾桶。她是成都一家省级公司的董事长,父母放在她公司的存款就有十几万,每月有好几千元利息,父母的退休工资也不低,但生活到这种程度,她的难过我不难理解。就是说,远不是钱的问题,父母是按照比“三年自然灾害”稍高的标准而平稳生活到了二十一世纪。

我到街边小摊吃了两碗宜宾“燃面”,辣得五内俱焚,大美,以毒攻毒,这才缓过气来。

第二天一早,见到两位老人在吃神秘的“松花粉”,对他们而言,这大概是每月最大一笔生活支出了。这是走投无路的下岗职工,穿着化纤西装拧大包包上门推销,用如簧之舌解开了他们的脑袋和钱袋,老人很兴奋:“这是灵丹,每年还送礼品呢!”我送给他两本我的近著,老人呵呵呵的,说以后会拜读。

几个月后,照料两位老人的保姆被气走了。原因是老太太逐日清点冰箱里的几十个鸡蛋,某天发现少了一个,原来是擅自保姆吃了,惹得老太太大怒。保姆一气之下扬言要跳楼,小程怕出事,赶紧把两位老人接到成都。我们用宝马将他们的用品拉到成都,我记得连续跑了六七趟,老太太念叨着一盘蚊香,说拿掉了。

在他们的物品里,有一小捆书,《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新华字典》《邓小平文选》《聊斋志异》之类,老太太问我:这些老头子的宝贝到底有无价值?我说,既然放了这么多年,还是有个人价值的。

他们就住在我们家里。早上5点即起,稀里哗啦。咳嗽。响亮地喝水。天亮后程八股放松声带哼着跑调的曲子,出去散步后,回来要猛吃几斗碗,我称之为大胃,他愉快接受了,他相信,只要能吃,那就是生命力的标志。至于糖尿病,他笑笑。他一般会走进我的书房,也不管我是否有闲情,往沙发上一趟:“喂喂我问你,你写的那些历史人物我以前咋子都不晓得啊?”我放下手上的事,给他讲上一阵。我觉得他并没有听进去,而是利用这个搭讪,来展示他的记忆。他又要开始背诵《古文观止》了。

这样,我就回到了中学课堂。

应该说,老人记忆是出众的,他很少背错。大姐、大姐夫一度找来书逐字核对过。在我看来,大凡幼年下过苦功的人,与背书年代相勾连的人与事历历如绘,而他们对现实事体的记忆都是恍惚的。

程八股:“喂喂,我问你。”

年年初,我哀悼我父亲的散文《指缝里的白烟》发表后,《散文选刊》《诗选刊》《西部散文选刊》等刊物先后转载了,我给了老人一份。他至少看了十遍,有一天他又倒在我书房的沙发上,感叹不已:“《指缝里的白烟》是你最好的文章,哎呀,写得真好!”这个话,在后来几年时间里他先后重复过几十遍。这也是他认真阅读了我差不多十几本著作后,唯一表扬过的文章。

某天他喝了点小酒,脸部呈现白酒勃发糖尿病的红光。讲到土改、三反五反、反右、文革,这是他不变的话题,他似乎一直就活在那个年代,他的头脑被那个年代一次次精心、彻底地清洗,除了文件和报告,他剩下的东西,大概就只有幼年的“背功”了。因为我没有亲身经历过,他就颇为自得:“那么多人想搞我,但是我都化险为夷。”我知道,他是地主家庭出身,后来被哥哥带着在易帜前夕加入了“三青团”。父亲是老实巴焦的农民,孤儿,骨骼强健,与富顺县“厚黑宗师”李宗吾祖父一样,靠极度省吃俭用买房置地,临近解放了还在买土地,最后荣升为地主。他说,一切剥削阶级都必须向人民拱手交出财产。我试探他:“你的父亲是最好的庄稼汉,属于勤劳致富的标兵。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几十亩土地,还供你们兄弟念大学,他是否属于剥削阶级呢?”他卡住了,哇哇哇地咳嗽,头一歪吐出一口痰,吐到了墙壁上:“我父亲嘛,是地主!但却是一个老实巴焦的农民。我们几兄弟是杨石湾最有学问的!”他几个亲兄弟中,大哥回乡出任生产队会计,因贪污几万元(相当于现在几元钱)而被枪毙,弟弟当中有的成了右派,都是下半部的人。所有兄弟早早弃世,只有他还活着,尽管没能入党。

“好死不如赖活着。”他甚至不否认自己就是阿Q。

程八股

老人有很深的兄弟情义,这恰是富顺一地的乡村文化,化到他血液里。无论多么苦难的年月,他的经济处境比兄弟稍好些,必然要拿出钱支援侄子们读书。二侄子程基石对我讲了一件毕生难忘的事:年,从来没有出过省的他很想与同学一道去北京串联,找到五老子程八股。老人给了他17元,满足了他的心愿。那可是老人半个月的工资。

某天,他对已是当地中学“数学权威”的侄子程基石讲到对女儿公司的看法:“那些人,不过是一批社会的渣滓。我女儿是地地道道的资产阶级。”可是你能来成都,有保姆伺候住上高级房子,这不是女儿的功劳?他目光游离哼哼几声,不再回答我的话。

由于彼此影响太大,小程不得已把父母搬到距离我们5分钟路程的蜀光新城小区,我们几乎每天都要去看看。一天我走到小区门口,看见程八股手拿一双烂布鞋,正在大声武气向寒风里的保安讲解唐诗。保安佝偻着腰,虔诚地俯视着老人的头。我把布鞋夺过,原来是老太太命令他去找鞋匠。我把鞋子扔进垃圾桶,出去给他买了一双。回来,他的唐诗演绎才讲到第三句。

他来劲儿了,丢下保安开始给我讲述一个火眼金睛的故事。年,他在富顺县东湖镇高石村搞土改,偶然看到当地小学门口贴了一副对联,字还好,出自小学老校长之手。大意是欢迎共产党,比之为“青天”。程八股一看,“青天”莫非是“青天白日旗”的缩写?这还了得。他立即去区委反映敌情动态。这个懵懂的老校长立即被撤职,好像还抓起来了。哈哈哈,如何?我怔怔看着他,你现在还这么看吗?你内心……

他大声说:“我至今也这样看!”

我无言以对,告辞回家。

由于老太太的极度节约,规定保姆几天才准洗一次澡,三人一个月的物管费电话费光纤费等全部生活费不可思议地低到多元。女儿送过去的新衣物,均原封不动放着。干什么?老太太说,以后养老用。一只鸡,他们要吃十天。他们每周末过来打牙祭,一当走进我们小区,保安便赶紧冲上去扶住他们的胳膊,一路陪笑送到我家,是怕立即倒地,负担不起啊。记得是一年冬月,小程请她们去吃羊肉汤,两个老人平时油水少,抗寒力极低,穿三件毛衣、两件羽绒服仍是一脸菜色。小程点了超量的肉,给我点了半斤羊肾,老人管不了汤下的混沌世界,什么你的我的?一勺下去就掏光了。羊肉汤铺老板搓着手在旁边,笑……

吃到兴奋处,程八股来了精神,谈起文革。又是文革期间的农村。他是板桥区委的文书兼工作报告制造机器,派性斗争开始,他与同事宋子平叔叔都是保皇派。一个下午,造反派把宋子平叔叔绑起来带走。到哪里去了?老人带着几个人顺着田埂四处找。最后在水田里发现了反绑双手、嘴里塞着烂布的宋子平叔叔……

听着这些往事,我建议老人抓紧时间写一写自己的生活史。无须长篇大论,想到一条记一条,我说以后设法给你印个小册子。见他沉吟不语,我说,笔法就像古代的笔记体。“哦,这很容易嘛。”

这样,老人在一元钱买来的笔记本上,用胡豆大小的字迹,每天没日没夜地写。他的视力非常困难了,很多字纠结成一团,且有诸多不通之处。我不忍心多说,只是催促他抓紧。

在这本他命之为《半鳞半爪录》的笔记里,我选出一篇文章《华西坝求学往事》,认真“顺”了一遍,发表在我编辑的9年3月15日《成都晚报》副刊——

随着城市现代化速度加快,华西坝许多老建筑相继消失,比如20世纪90年代末期,著名的华美学舍和徐维理的旧居等即被拆除,记得这是由美国明尼苏达州明尼阿波利斯的贾氏家族捐建的。而在年春,我有幸住进了华西协合大学新生宿舍,即贾会督宿舍,结束了不定居的校外借宿生活。

我住的是贾会督7号寝室,大约有24平方米,安置了7张双人床,能住十几个人,没有分年级和学系,房里住了三个学系不同年级的学生。至今我还记得中文系有我和杨之潮,外语系有焦顺文和老伍,社会学系有个老冯,焦顺文是转系来读三年级的。

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互不相识,但是都比较自重自爱,室内较为平和宁静,很有点大学生的风味。日子久了,开始有人打开话匣子聊天,只要不伤人,不伤雅,管他天南海北,说来大家开心就行。不久,就到了“愚人节”,受校园气氛影响,我们也互相挪揄了一番。如有人对我说:你班的姜正,在外面遇着坏人,被打得走不回来,牙齿都打白了。我来自农村,懵头懵脑,竟然信以为真,准备约人去营救。出门一想,哎呀,牙齿不是白的又是什么样的呢?原来,我上了别人的当,成了“愚人节”的子民。

有一天下午,寝室内人满为患,大都在不着边际地高谈阔论。突然,社会学系的老冯说了一句:“焦顺文,你们崇拜的法丝乃提,这回惹到麻烦啦。”老冯的话,在场的人都听到了,没觉得含有讽刺,但焦顺文一听,僵了片刻,立刻咆哮起来。他用最粗俗最凶猛的乡音咒骂道:“日你的妈!我崇拜她,只崇拜她外语水平高,教书教得好。你狗日的,怎么把其它问题都扯到一起来了!”焦顺文一面骂,一面从床上跳起,冲向老冯,在床前抓住老冯就打。老冯也不示弱,好在是寝室内场地窄,又没有武器,只能贴身肉搏。两个人抱成一团,就像两个急火攻心的登徒子,同学们回过神来,才把双方隔开。外语系的老伍把焦顺文推出寝室,这场闹剧才终止。*

嬉笑言谈和凶恶打骂二者之间,其气氛相去何止十万八千里!其背景究竟是什么?焦顺文说的把崇拜法丝乃提与其它问题扯到一起,什么是其它问题?这要从法丝乃提说起。

法丝乃提是美国人,五十开外的年纪,风度学者翩翩,是华西大学外语系的系主任。她体量不高,却健壮结实,具有平民作风,在华大师生中声誉较高,出入公众场所的频率较高,所以我们不是外语系的学生都比较熟识她。华西大学乃教会学校,除牙科、医科闻名世界之外,外语系也是重头戏。她是系主任,当然对外语有相当造诣,受到外语系学生的崇拜也理所当然,在学生中享有声誉自然是可以理解的。

有一天,大约是四五月份的报纸上,发了一条未经证实的消息,内容大致是:某天晚上,有几个可疑分子(指革命青年)在华西大学外语系的系主任家里聚会举行活动。这一颗重型炸弹立即就在校园炸开了,引起师生广泛震惊。逼得法丝乃提不得不站出来,在报纸上予以澄清。我曾亲眼看过那一份报纸,大意是说,那天晚上是有几个学生来我家里探讨了一些学习上的问题,但不是政治性的。我还记得法丝乃提在声明最后,表明了她的态度,有这样一句话:“吾爱贵国,甚愿贵国强盛嘉好。”

叙述到这里,我们不难想象,在焦顺文的心里,就怕把他在学术上的崇拜和其它问题联系了起来,所以立刻用咆哮和武打,捍卫自己的心中偶像。天下之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事隔六十多年,我已八十有四,偶尔还能回想起法丝乃提的微笑神态。反倒是焦顺文的模样,在我记忆里却早已模糊不清了。

其实,这种文体完全是他不熟悉的“副刊体”,却是老人平生发表的唯一一篇文章,也得到了稿费元,老太太提出平分,老人春风得意,立即同意了。

《半鳞半爪录》大约有三四万字,小程让单位秘书输入,拷了一份给我,读完,我在几篇文章里引用了一些具有亲历史料的片段,然后我问她怎么处理。小程毕竟比老人更有文字阅历,建议放下了,作为纪念物足矣,无须再考虑别的了。这样,老人渴望出书的热望,就此熄灭。我很对不住他。

由于行动日渐困难,老人坐轮椅了。我们走访了十几个敬老院,最后小程把老人送进了双流机场附近的“华圣苑”。老人很快适应了这里的农家乐环境,其乐融融。古诗。古文。土改。三反五反。反右……偶尔也翻翻《文摘周报》。再节约已经无意义了,别人不会退还你一文钱,因而老太太不干涉。老头放开肚皮,大干快上,血糖猛增,很快出现了臆症。他某天把塑料口袋套在脚上,头上也套一个,背上一个袋子,要出远门了。他站在床头抖索,老太太一阵呵斥,他一头倒在床上,从此小便失禁。

危险几回,小程把父亲接回城,安排到我们附近的一小区住下,在一对夫妻保姆的照料下,老人怡然自得,浑身上下焕然一新,又开始背诵古诗了。

年7月,老人再一次发病,医院里他不再背诵什么了,一个劲嚷着要出院。他要死在家里。一直认为程八股拖累了自己一辈子的老太太,独自呆在敬老院里找不到出气筒反而要发疯,擅自处理了生活物品就搬出来了。小程没法,把她安排在我们家,她每天就去看一回日薄西山的老头。一天他见无晚辈,突然叫老太婆靠近,讲述埋藏一生的秘密:易帜之初,大哥在县城工作,偶然风闻老当益壮的父亲不断去纠缠媳妇,自己赶紧辞职回乡,裁判一样把守这个伦理距离,后出任生产队会计,因贪污了几块钱,最后竟然被枪决。大哥像块海绵,主要是吸收了革命者对吝啬地主的仇恨,贪污是个借口,哪里有为区区几元钱就杀人的?

“这是父亲害了自己的儿子啊!”

这算是什么秘密呢?这就像藏在“八行书”缝隙里的小字注释,是没有被高音喇叭、布告、文件、工作报告清洗干净的孑遗。

一天下午阳光明丽,我闻到空气里花粉的香气,低飞的蝴蝶进一步把花带到膝上,决定为老人拍一次照。看着我拿出相机,老人很配合,穿上了中山服,我在小区花园一口气拍了几十张。注意到,他闭着眼睛,睡了。轮椅一动,他醒过来:“喂喂我问你,你出版了二三十本书,能不能少写点?你的头发掉得很厉害,这两年你老了一头哟。你一辈子要写出一两本流芳百世的精品!”

说完,他好像真睡了。

年7月29日,大姐和我们在他床头已经守护了十几天,做好了一切准备。他开始沉睡。我猜,他早已经不会做梦,因为做梦是需要能力的,比如需要哪怕一小块就像睡在酒瓶底部的虎骨。而文件、报告并不提供梦境的任何羽毛和材料。一大片钢板蜡纸、油印机的墨迹在漫漶,如果是梦,那至多是又在复制下一篇……至于唐代诗人蒋防名作《至人无梦》云:“坐忘宁有梦,迹灭未凝神”,“至人“们真的臻于漆园蝴蝶之上的境界吗?未必吧。下午2点,老人面部、手臂突然变紫,他没有长出一口气,而是剧烈抖动了几下,走了。终年88岁。

第一个赶快灵前磕头的是宋子平叔叔,这是老人唯一的友人。按照风俗,小程把老人的遗物全部清理、焚化。我问及酒瓶以及已成木乃伊一般的虎骨,小程早叫保姆扔了。

诗人张新泉称老人为“五姑爷”,某天我和老人谈起平凡者的家事,老人说,张诗人的诗一句也看不懂。那是诗么?所以,我也没有勇气拿任何一行自己的诗歌给过老人过目。

我明白老人的心思,我要为他写一篇文章,小程一直催我动笔,因为一时找不到感觉,就拖下来,某天为此发生口角。我是哭不出来,更笑不出来。今天,我终于写完了这篇文章。文章送到老人的墓前焚化,我估计,他会说:喂喂我问你,文章不怎么样!比古人的悼文差远了。

我只能说,对不住了,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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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蒋蓝

出版:海豚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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