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里的乡愁

文/朱文科

如果说,腊八节过后的置办年货,是为过年热身的话,那么过了小年,就真正拉开年的热闹序幕。老家石镜乡间有首过年谣:“二十三,打炭墨;二十四,小年过;二十五,豆腐磨;二十六,年猪肉;二十七,鸡鸭鹅;二十八,打糍粑;二十九,样样有;除夕夜,团圆酒。”从腊月二十三开始,到除夕夜,人们搞卫生、磨豆腐、杀年猪、宰鸡鸭、打糍粑,六七天里,忙的不亦乐乎。

“腊月二十五,推磨做豆腐”。据说过小年那天,人们“打炭墨”(大扫除)、洗盆甑、祭灶,恭请灶王爷上天汇报。玉帝在次日会下界查访民间疾苦,各家各户就“吃豆腐”,以表示清苦,瞒过玉皇的惩罚。先祖朱熹有首《豆腐》诗:“种豆豆苗稀,力竭心已腐,早知淮南术,安坐获泉布。”豆腐是西汉淮南王刘安发明的,制作成本低廉,营养丰富,可煮可蒸可煎,做成不同的菜式,过去穷人过新年,肉类不足,豆腐无疑起到补充的作用。我家都是父亲磨豆腐。石磨架在方桌上,由上下两块圆石构成,上扇转动盘处,有放黄豆的磨眼。石磨很重,推磨是力气活,父亲推磨,总要撸起袖子,母亲站在旁边加水添豆子。石磨在父亲手中,“吱呀吱呀”,一转一转,黄豆浆潺潺溢出,空气中弥漫着清香。豆浆做成的豆腐,白花花的。如今父亲进入鲐背之年,我仍然清晰记得他额头流汗磨豆腐的情景。不知那个石磨,是否还在老家的土屋?

磨完豆腐,就是杀年猪。我们朱家湾,家家户户养了猪,一到过年就杀掉。小部分肉自用,大部分让屠夫挑到圩场卖掉。杀年猪很庄重。头晚,爸妈会商量明天请谁来吃饭,猪血要送哪些人家。杀猪请客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图的是喜庆,融洽乡情。屠夫是八字冲的,姓陈,奶名求妹,个子矮胖,人们亲切称他求妹矮子。耒阳农村,盛行取奶名的习俗,名字取得贱,容易带成人。不是大宝小宝二伢三乃四妹,就是大花小花细花满花,虽说粗俗了点,但叫得顺口,应得欢响。八字冲离朱家湾不远,只有两里地,求妹矮子凌晨五点多就到了我家。他长得肥头大耳,满脸横肉,正宗的屠夫样子。大人们把猪绑了,抬到猪栏外的草坪。草坪提前准备了张桌子,硕大的猪头搭拉在桌子下面,地面放着装血的盆子。在猪的哀嚎声中,求妹矮子挥舞着杀猪刀,一刀捅进喉管,猪就没了气息,猪血喷涌而出。我躲在旁边树下,看得心惊胆颤,心中很难过,毕竟喂了一年猪食,对猪是有感情的。放了血,就给猪吹气。求妹矮子拿着铁钎,在猪腿扎个眼儿,弯腰,鼓着腮帮子,暴着青筋,顺着小眼向里吹气。吹着吹着,猪身一点点的变大,变肥,像极了了卡通里的形象。吹完气,抬猪上锅,大铁锅的水早已翻滚。母亲找个破瓢,舀起开水,浇到猪身上。求妹矮子赶紧褪毛,剖肚,倒肠,手脚麻利得很。不知谁家的狗儿钻过来,惊醒了报晓公鸡。顿时,村庄鸡叫声此起彼伏。叫着叫着,天就亮了。父亲拿猪头去祭祖,要我到湾里送猪旺子(猪血)请客,送的都是德高望重的长辈家,请的是平素帮过我家的族人。“杀猪宴”的菜,都是平日难得的大荤,其中有我最爱吃的肉汤炖猪血。十几个人,围在火炉边,喝着胡子酒,满脸放光,边吃喝边拉家长里短,说说一年的收成,新年的打算。那时湾人的感情非常朴素,哪怕平时为点芝麻蒜皮的事儿,吵得鸡飞狗跳,到了过年,一声招呼,一个笑脸,就和好如初。乡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这就是人情味儿。

到了次日,就是腊月二十七,人们赶紧宰鸡鸭。因为廿八是鸡生日,不能杀禽类。宰鸡杀鸭是极简单的活儿,一两个钟头就弄完。剩下的时间,各家各户依然很忙。有的用糯米酿制的胡子酒,有的用茶油煎豆腐、煎“幻茶”,有的用谷糠熏腊肉,有的熬冻米糖,有的打糍粑。“幻茶”是耒阳方言,指的是烫皮、油梗、麻花之类油炸食物,过年时放在托盘里,用来招待客人,脆香得很。最香的是冻米糖。大人们在柴火灶上架起大铁锅,把煮熟的红薯放在锅里,用长长的木棒捣烂,通过高温加热,分解出糖浆,再放进冻米(爆米花),不停地搅动,直到糖浆冻米均匀成浓糊的一大团,就放入四方形的木盒里,用脚踩紧、压平,宛如土法制砖。最后,用锋利的刀切成片片。据父亲讲,熬冻米糖的习俗,发源于江西省,我们的先祖是从江西搬迁来的,所以一直保留这个风俗。冻米糖外表美观,吃起来清甜,是春节招待客人的美食。最有趣的是打糍粑,把蒸熟的糯米或者粟米饭,倒进石臼,大人们拿根木槌,弓着腰,不停戳着,趁热把糯米饭捣烂。一臼糯米饭,要来回几十下,捣得越烂越好呷。不过,捣得人也累,糯米饭被槌烂之后很粘,巴紧木槌,越往后越费劲。我家常常是与二伯、三伯和大堂哥文周,四家一起打糍粑。事先讲好各家顺序,年长的男子掌火、掌甄,年轻的用槌打,母亲和伯母、堂嫂负责捏糍粑砣。母亲很注重细节,生怕我们几个年小的堂兄弟姐妹弄脏了糍粑,总是笑笑地说:“把你们的小手手伸出来瞧瞧,谁手脏就不许搬糍粑。”我们只有乖乖地把手泡在脸盆里,使劲洗干净。大人们打着糍粑,说着笑话,你一言,我一语,妙语连珠,妙趣横生,不时爆发哄堂大笑。我们小孩钻进穿出,拍着小手,唱着儿歌,连屋顶的炊烟,都陶醉在欢乐祥和的温馨中。

家乡还有个风俗,除夕之前,晚辈给长辈辞年,表示孝顺和辞旧迎新。辞年的对象,主要是祖父祖母,外公外婆,干爹(亲牙)干妈。辞年的礼品,四斤肉,两斤糖,两瓶酒,必须是双数,好事成双嘛。辞的肉,不能送整块,那叫“呷独肉”,会招致长辈不高兴,因为独肉寓意没有后人。也不能用猪面子肉做搭头,那是变相骂人。糖是白糖或者红糖。酒多半是药酒,有同仁堂的国公酒,有风湿酒,有耒阳酒厂生产的虎骨酒。从八岁起,我都带妹妹去外婆家辞年。外婆住在八里外的煤冲(原上架乡文冲村)。那只个夹在两座平行山脉之间的山沟,与永兴县交界。从朱家湾到煤冲,要翻过猴鼓岭,一条青石板路蜿蜒,通往外婆的湾村。山高路陡,我和妹妹走到外婆家时,差不多快十二点了,外婆正在蒸饭弄菜。外婆有七十多岁了,我们给外婆辞年的礼品,除了猪肉红糖风湿酒,还要给外婆几十元孝顺钱。八十年代的人民币值钱,一元相当于现在的一二十块。当然,这钱外婆并不会要的。我们下午返回时,外婆总会拿出二十个鸡蛋,放在篮子里,作为回礼让我们带回,还给我们进岁钱。这样算起来,外婆反而倒贴了。回去时,外婆总会拄拐杖,送我们到村口,千叮万嘱,路上小心,别摔倒了。

转眼就到了除夕。“故岁今宵尽,新年明日来。”这一天,我们小孩的心里痒痒的,女孩子帮母亲做饭,男孩子帮大人贴对联,贴年画,贴窗花,小脸上洋溢着喜悦之情。哥哥是乡村医生,写得一笔好毛笔字,每到除夕这天,他就格外忙碌,不但为我们两家写春联,还要帮湾里好多人家写春联。我上初中后,哥哥带着我练毛笔字,练多了,过年也可以写春联了。记得读初二那年除夕,我从上午开始,就帮湾人写春联,一直忙到天黑,才有时间和家人吃团圆饭。湾里人都夸我的毛笔字写得好,又会写文章,是个才子,夸得我心里美滋滋的,夜晚吃团圆饭,感到格外香甜。“夜将寒色去,年共晓光新。”除夕夜万家灯火,通宵不眠,我们朱家湾保留着“守岁”风俗。一家人围着通红炉火,把煤油灯的灯芯调到最亮,静静等着新年的到来。那时气候比现在寒冷得多,冬夜显得格外漫长。到了凌晨,有鞭炮声响起,谓之开财门,招财纳宝。开财门的鞭炮都是电光炮,有托盘样大,响声很大,电光闪闪,划亮了新旧交替的夜空。父亲开财门总是不急,带着我们坐在炉火边,听着村子上空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响彻整夜。“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乡村辞旧迎新的热闹气氛,在王安石的笔下,跃然纸端。等到天色微明,他起身,洗脸洗手,点燃三根香,烧纸钱,祭拜祖先,这才打开木门,点燃鞭炮,噼里啪啦开财门。

开了财门,就拜年了。家乡有个传统,“初一崽,初二郎,初三以后大家行”,大年初一给父母和家族拜年,初二给岳父母拜年,初三以后亲朋之间相互拜年。对于我们小孩来说,拜年的最大乐趣,是有很多好吃的东西。哪家给的东西多,就多说吉利话。大人们都不吝啬,各种好吃的东西,把我们新衣服的口袋装得满满的,个个乐得合不拢嘴。等我们小孩挨家挨户拜完年,湾里组织集体拜年了。每户人家搬出一张方桌子,摆在正厅屋,桌子上放一盘糖果、瓜子、花生和油煎的“幻茶”,分成左右两边,一直延伸到禾坪。先由族长带着大家祭拜列祖列宗,再在桌子边坐好,拱手相拜,互道祝福。湾里一些练功的年轻人,在禾坪舞狮子,耍拳舞棍,表演功夫,我们几十个孩子就在一边观看,大人们喝彩声,我们不停地拍巴掌,热闹之极。

转眼三十余年过去,我早已离开石镜进城居住,朱家湾十室九空,房屋破败不堪,甚至倒塌了。许多传统的习俗礼仪,随之消失。袅袅的炊烟,古老的石磨,温馨的“杀猪宴”,辞年的青石板路,甘甜的冻米糖,除夕夜的炉火,儿时的伙伴,慈爱的母亲,拜年的热闹与喜庆,是再也回不去的童话,是再也追不回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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