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琳我的父亲和母亲
“她丰城”原创文字栏目《红笺墨痕》。一纸红笺,浓淡笔墨,记录岁月里的静好芳华。
父亲生于年,兄妹三人,父亲排行老三,上有一兄一姐。
父亲从小天资聪颖,虽然只读过三年私塾,却非常能写会算,并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在当地颇似个秀才。父亲跟着祖父学了两年裁缝,以至于,小时候我们兄妹几个衣服掉了扣子、裂了缝之类的事情都找父亲帮忙解决。
十七岁那年,父亲跟着同房的小他一岁的叔公做了船夫,从此,,在江河湖泊中飘泊了大半辈子,直到五十多岁因年老多病才回了岸上。
也正是得于船夫这个行当让父亲结识了我的母亲。
母亲生于年,是一个真正的苦命儿。三岁丧母,七岁丧父,外祖父是被村民用一张破草席裹着掩埋的。母亲的三个哥哥两个姐姐很小就生病夭折了,母亲出生时,外祖父外祖母害怕病魔再次把母亲带走,于是给母亲起了一个带“贱”字的名字,希望母亲的命如草一样顽强。
成了孤儿的母亲,不久便被同族的亲戚送到几十里外的山里,一户有钱的寡妇人家当童养媳。
正如许多小说电影里所描述的那样,母亲遇上一个刁钻厉害的婆婆。老太婆总是百般刁难母亲,指使年幼的她做这做那,夏天干农活,冬天编草鞋,稍不称她意,还得遭她一顿毒打。母亲从未吃过一顿饱饭,也没有一双鞋穿,冬天常常冷得把脚伸到草垛里取暖。
最让母亲难以接受的是,长大了要嫁给老太婆那个瞎了一只眼的儿子。庆幸的是在母亲9岁那年,赶上全国闹土改,废除童养媳制,于是,勇敢好胜的母亲跑到大队去大声嚷嚷:“我不当童养媳,我要解放我自己!”按了一个手印(后来我问她在什么文件上按手印,母亲说,她不知道,管它什么文件),就这样母亲逃出了那个家庭,脱离了那个恶婆婆的魔掌,一口气跑了几十里路,跑回到自己的娘家吴家湾(抚河边的一个小村庄),娘家其实早已没有一个亲人。
就是在这时,孤苦伶仃的母亲遇上撑船路过此地的父亲。当时父亲一下子就被母亲那张生动活泼的脸所打动,被母亲年轻的身影所吸引,只见两根又粗又黑的长辫子随着母亲活泼的身影不停地上下跳动着。而母亲也喜欢眼前这个干净整洁、眉清目秀说话轻声细语的小伙子,经人一撮合,两人便走到了一起。
父亲和母亲是年结的婚,第二年便开始有了大哥。母亲一生生育了九个小孩,成活了七个,在当时落后的医疗条件下,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这也和父母付出的艰辛是分不开的。
小时候的我体弱多病,四岁那年,头上也生了许多脓疱,母亲带我去乡里卫生院看医生,只听那赤脚医生漫不经心地笑着对母亲说:“回去,回去,别浪费钱,这有什么好治的,遗传!”的确,我的父亲是秃子,去世的大伯是秃子,姑妈也是,就连叔公的女儿二姑妈也是秃子。
倔强的母亲当时就瞪了那赤脚医生一眼,买了一瓶蓝汞就拽着我回家了。回家后,母亲天天顶着难闻的腥臭味,用滚烫的盐水给我擦洗头上的脓疱,洗完又精心涂上蓝汞,在母亲数月的精心护理下,头上的脓疱居然被母亲完全治愈,第二年就长出一头浓密的头发来。
八岁那年,我眼睛又坏了,左眼里面竟然长了一个血瘤,眼珠子都快被挤出来了。看什么东西都像坏了的电视机,出现上下两个图像。母亲为了治好我的眼睛,经常早上四点就从王洲火车站步行到几十里外的大港去给我抓中药。
途中经常听到,也不知是狼,还是狗的叫声,虽然害怕,但母亲从未退缩,只是手里抓着一根粗木棍,兜里揣上几颗石子,靠着一定要治好我眼睛的顽强信念,风雨兼程了大半年,硬是把我眼睛根治好了,医院的医生都说是奇迹。
父亲一生敦厚老实,加之年幼丧兄,年轻丧父,单薄的家庭环境,让父亲一生谨小慎微,从不轻易得罪人,在地方上人缘超级好。
父亲从不发脾气,我们兄妹七人无一人挨过父亲的一指头,记忆中只有一次例外。那次,邻家一患白血病的大男孩被我用石头砸破了头,血流不止。当时父亲气得全身直哆嗦,颤抖着用手指指着训我,并对着我的屁股飞来了一脚,不过,还是被我轻轻一闪腰躲过了。母亲则拿出家里收藏的几十个鸡蛋,给人家陪不是去了。
母亲的性格则和父亲截然相反。母亲胆大敢闯,做事果断有主见。她总是鼓励我们兄妹几个要走出去,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别怕不识路,路就在每个人的嘴下,这是她时常爱说的一句话。
母亲脾气暴躁,一生气就暴跳如雷,房前屋后都能听到她的咆哮声,我们兄妹几个几乎每个人都挨过她揍。
我就曾经因为没看住自家的猪食,被别人家的猪偷吃了,结果被母亲用扫帚棍子(粗粗的一根硬木)照着脸一棍子敲下去,嘴巴在一瞬间肿得和鼻子一样高,痛了整整十多天。当时心里特委屈,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头猪重要。打过后,母亲即心疼又后悔,流着眼泪骂我:长着腿干嘛,不躲开她的棍子。
长大后逐渐理解了母亲,那都是生活的压力造成的,父亲又懦弱,母亲只有強势起来才能撑起这个家。
船夫在那个年代是一个挺辛苦挺危险的职业。
那个时候的船全靠人用竹篙一杆一杆往水里撑着前行的。
小时候,我经常呆船上随父母四处飘泊。顺风顺水的日子还轻松,父亲只要扯起船帆,偶尔用竹篙轻轻地点几下,船就会顺流而下。
到了炎热的夏季,经常一丝风都没有,涂了桐油的船板能把人的脚板烫出水泡。
这时,父亲经常还要上岸充当纤夫。只见父亲光着膀子,瘦弱的身子在岸边趔趄着前行,豆大的汗珠顺着尖尖的脸颊抢着滚落下来,一道道红色的勒痕在烈日的照耀下,是那样的触目惊心。
我时常对着天空祈祷:起风吧!起风吧!但我又害怕唤来狂风暴雨。
曾经有电闪雷鸣的日子,风浪盖过我家小船的船顶,小船几次差点被掀翻,船舱里的锅碗瓢盆散落一地,连炉子都被震倒在船板上滚来滚去。
大我四岁的二哥和年仅五岁的我抱成一团,瞪着惊恐的双眼,死死守住船两头的父母,他们正在紧张吃力地稳住我们家的小船。那是公家的财产损坏了我们家赔不起,那也是我们一大家子的生活来源。
父母虽然生活在农村,但思想却相当开明,一点也不重男轻女。我们兄妹七个同样的吃穿,接受同等的教育。
别人的父母不理解我们家干嘛要培养几个女崽子读那么多书,说,女孩子迟早是要嫁到别人家去的,我母亲总是笑笑不吭声。
她总是对我们说:我这一辈子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你们千万别和我一样当个睁眼瞎,我就是再苦再累也要供你们上学。
母亲喜欢看我们伏案写字的样子,喜欢听我们的读书声。她说,她小时候挑水经过学堂时,总要停下来听听里面的读书声。
年,三姐考上了大学,成了我们那里第一个女大学生,全家激动了好几天。父母供养我们兄妹七个都读了高中,其中还有三个读了大学,这在当时真是一件挺了不起的事。
说来也有趣,年轻时父母很少吵架。俩老小孩却经常吵个喋喋不休,无非是为些鸡零狗碎的小事。父亲说母亲菜没煮烂,母亲责怪父亲几天忘了洗澡,父亲每次都争不过母亲。为此,我们几个心里多少有点偏袒父亲,觉得父亲是受欺负的角儿,偶尔会指责一两句母亲。
于是,母亲总是委屈地对我们说:“我又不是后娘,我可是你们的亲娘吔。”得了便宜的父亲却总会趁母亲不在时,轻声对我们说:“你们别插手我俩老的事,我俩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再说你母亲只是嘴上不饶人,心里对我可好着呢。年轻时家里那么穷你母亲还要匀几毛钱给我买烟抽呢。”这就是父亲眼中母亲的好。
在母亲心里父亲又何尝不好呢。当年在船上由于常年风吹雨淋,母亲在月子里落下了头痛、关节痛的病根。父亲总是不远千里从东北买来人参、天麻炖给母亲吃,更是托人走后门买来虎骨酒给母亲治关节痛。父亲知道母亲爱美,每次出差都会给母亲买上一两件时新的衣服。后来,父亲不去赚钱了,也时常会用儿女给他的零花钱买些小佩饰送给母亲。
有一次,父亲去菜市场买菜回来,却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两根珍珠项链塞到母亲手上:“老妈子,一根粉红,一根白的,可以换着戴。明天就戴上去晃花你那几个老姐妹眼去,馋死她们。”把个母亲哄得乐呵呵、美滋滋的。
虽然母亲知道这项链是0元一根的假的珍珠,但却真的坚持天天戴着。
晚年的父母各自承受着自身的病痛折磨,生活质量不是很好。
父亲六十六岁便患上了严重的慢性支气管炎,七十几岁时病情加重,一到冬天干脆呆床上,不下地挪动半步。隔三岔五就得打消炎针,听母亲讲父亲为了节省注射费,居然学着偷偷自己给自己扎针,经常扎得鲜血淋淋,干枯的手臂上布满了针眼。
孤独生病的父亲总是一个人静静地躺床上,躺累了又坐起来翻翻他喜欢的历史类书籍,《前后汉传》是他晚年天天必翻的书。
有一天,感觉实在孤独,也可能那天身体状况特别不好,父亲居然爬下床,挪到电话机旁给我打来一“我想你了。”当我听到这四个字,第一次从内敛、羞涩并且已经年迈的父亲口中说出来的那一霎那,我的眼泪“哗”地一下泻了出来。立马向单位领导请假,回老家陪了他两天,静坐在父亲床边听他唠嗑。
父亲喜欢和我聊天,生病时特喜欢有我作陪。我能感觉到我能带给他踏实,感觉到他非常需要我的鼓励,就像小时候我也需要他的鼓励。喜欢听他对我说:“不错,我女崽不错。”我总是鼓励他说:"爸,您还年轻,身体健康着呢,五脏六腑都好着呢,再活个七、八年冇问题。"所以,每次回家,父亲总爱向我们兄妹几个吹嘘:“别看我整天咳咳嗽嗽,我又比赢了几个。你XX大叔又走了,隔壁XX大娘也走了。”
生病的父亲全靠母亲照顾着,我们兄妹一直庆幸母亲身体还强壮,只是有点高血压,天天坚持吃药就没问题。
直到有一天,父亲又发病住院了,母亲一下子失去了照顾父亲的信念,加上之前段时间的过度操劳,母亲突然昏倒在地,被送到父亲病房的前一栋楼住院抢救。
那一刻,我们几个幡然醒悟,母亲才是一颗定时炸弹啊,包不准哪次就被“炸”没了。我们对母亲都太疏忽了。
昏迷的母亲不医院时,终因肺功能衰竭医治无效,于年月9曰晚上9点05分离开了人世。父亲去世两个月后不知情的母亲才出院,母亲苦苦央求大哥用轮椅推着还很虚弱的自己来到父亲的坟前,隔着黄土和父亲道别。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母亲又接着第二次中风,已经不会行走了,每天瘫坐在轮椅上,生活不能自理。失去行动能力的母亲最后三年是在老年公寓渡过的,送母亲进老年公寓是我这辈子最虐心的一件事。虽然我们兄妹几个隔三岔五就会去看望母亲,但母亲每次目送我们离开的那眼神总会让我难过好几天。她从没对我们说过,她不想呆那儿,总是安慰我们说,她喜欢愿意呆在老年公寓。只是,有一回她的眼神出卖了她。那天,我和哥哥姐姐一行四五个人去看母亲。分别时,母亲因为坐在轮椅里,只能用手抓着阳台的两根水泥柱子,从缝隙里瞅着我们正在远去的背影。我仿佛有预感,回头往楼上她的方向望去,却见母亲倔强地迅速把头转向里边,但我已经捕捉到了她的眼神。那眼神让我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被母亲送去上学前班时,那时,我也是用那眼神看着狠心的母亲。不理解她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扔在那我从未去过的地方,和一群我从不认识的人呆一块儿.。母亲第三次中风后终因小脑彻底萎缩昏迷了几天,于年月2日点05分离开了我们,也离开了病痛,享年8岁。父亲和母亲终于在天堂重逢。
王春琳,丰城袁渡人。从事金融工作,爱好音乐、读书和旅行,喜欢用文字记录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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