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阳云南记六狮子山的桃花

诗配画:

白鹳

三只白颧,一动不动

站在冬天的水田水上结着一碰就碎的薄冰稻子收割很久了,冰下的稻茬渐渐变黑。它们身边是鹳的爪子和倒影寂寥而凄美。水田的尽头白雾压得很低,靠近尘世三棵杨树,一个鸟巢结了霜花的枯枝,在冷风里一枝比一枝细,细得像水田这边,三只白鹳又细又长的脖子里压着的一丝叹息

(诗:雷平阳画:贺奇)

《云南记》全本(六)

曼陀罗花径

一个和尚的后院,栽满了

曼陀罗。我在花径上,总是神经质

听得见花开的叫声,像空空的

休闲山庄,下等人无所顾忌的野合

唐和尚显然没有听见,继续读着寒山子

戒疤,长出的一根根头发上,挂着露水

司杰卓密

从生活的杰卓山

前往司杰卓密,要经过的地方很多

其中,有以下这些:寨门,野猫出没处

鸟叫处,洗下身的臭水塘

长空心树的山冈,酸叶子夹路的山道

烧土坛的废窑,白疯马吃草的山坡

死人与活人的分界地,山塌方的垭口

水倒流的江湾、鬼谈恋爱的荒野……

司杰卓密,基诺人祖先亡魂

的居住地,它就在卓杰山附近

是一个肉眼看不见的伟大村庄

在坟地上寻找故乡

酒又喝多了。山地上的宴席

一个人,消受不了

那么多的虫声和星光。隔着厚厚的红土

我和下面的人说话,野草疯长……

从野草和土丘之间的空隙

眺望几公里外,我生活过的村庄

那儿灯火通明,机声隆隆,它已经

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冶炼厂

一千年的故乡,被两年的厂房取代,再也

不姓雷,也不姓夏或王。堆积如山的矿渣

压住了树木、田野、河流,以及祠堂

我已经回不去了,试探过几次

都被军人一样的门岗,拦截在

布满了白霜的早上。就像今晚

以后的每一年清明,我都只能,在坟地里

扒开草丛,踉踉跄跄地寻找故乡

箧中词

小木箱里的圣迹、自由和秘密

近似一本,用傣语抄写的指路经

精选,提纯,密制,压缩成

一片天空的命门。在年事已高的

老佛爷那儿,落红,点染长廊

有些清朗,亦不乏忧郁,傣历年或葬礼

它把一个个高贵或卑贱的生命

一律送上另一条生死不明的旅程

我见识最多的,是在牛贩子手中

它是一把弯月,削铁如泥。把牛掀翻

它又会变成绕着牛心,疾速盘旋

的卡尺。刀锋里的尺度,激发人们

对死亡的想象力。老实说,只身穿越

热带雨林的那些年,我一度迷上了

这种小箱子,柚木,雕花,镂空

做工完美。要么深锁于缅寺

要么就在屠门或酒肆。有一次

途经小黑江,我曾看见一群

猎虎的拉祜族兄弟。他们围着一个

类似的小木箱,祭天,喝酒

人人都喝多了,便把它打开

用不着惊诧,里面除了一滩

暗淡了的血迹,的确什么也没有

狮子山的桃花

先看见的是一个薄雾中的水库

再看见的是桃花

狮子山站在最后一排

前面的水已经被太阳照亮

后面的山,清凉而庄严。

太阳的光,起自平洼,并没有

急着向上。山与水

都不关心我来过几次了

只有居中的桃花

去年开了,今年又接着开

也不关心太阳,什么时候才会照亮它

昆明到广州

广州灰蒙蒙的,有着不低的气温

在大雾中找人,背影和面容

都有不确定性。昆明一派清凉

天空碧蓝,云朵低飞,接机的朋友

只会因为清晰而失真。这一次

反了过来。反,感觉有谁在丁亥年冬月

傲视一切,把真实的广州按在了海底

把昆明,丢进珠江,送到了海边

像一个见死不救的人。它无情地篡改了

经验和常识,让飞机在落地的一瞬

行李架内,冲出了一支雇佣军

这些代人卖命的人,铁骨、冷血

不在乎这儿是广州,还是昆明

他们横冲直撞,铁了心,一定要把

无常、反复和冷酷,一一固定在座位上

……我的行李箱,到了出租车上

里面还有一个人,在为反自由

而低吟。唉,在这个更加陌生的城市

不会有人果断地认出我,那个

受雇于我的人,他劫机返回了昆明

红河

没有见过自由的红河,没见过。我听命

于它,基于它对自由的追逐和放逐

春天,从越南回来,我在红河边

住了一夜。雨声很紧,打着

岸上的芭蕉和桃树。有人划船归来

煮鱼,吃酒,谈论走私,直到天明

半夜,客栈的主人,到河里

提过一桶水,路过我的窗下,站了一会

天快亮,来了一辆卡车,拉来甘蔗

也拉来隔壁一屋子造爱的声音……

起床时,雨停了,太阳下的红河

在两排山峦中间,弯弯曲曲地流着

像一个没有睡眠妥贴的旅客

离我十米开外的河面,立着一块巨石

闭着眼睛赶路的波浪,谁都被它

迎面一击,心生怒潮。再远一点

是个深潭,路过的水,都要打几个

漩涡,把头转晕,然后才摇摇摆摆

跑得像一群疲惫的企鹅

我再也没有在那儿多作停顿

反向,搭乘了另外一辆货车

在高山之巅,过河口,蒙自,开远

夜宿弥勒,实实在在,做了次过客

高黎贡小景

我迷恋杂草、迷局

和少数。我常常遁迹于采玉人

的梦境和乡愁。从大雾的外面

前往哀牢国,我是投递文书的小吏

天生怕虎,怕蛇,怕

雕玉成癖的手。我还怕

被谁捉了,成为鹭鸶果腹的玉米

今夜,我一个人驱车上路

看不见高黎贡溪水之上

叮叮当当的银首饰。风声如鼓

黑脸庞的昆虫,叫得多么

卖命,从隆阳区到腾冲

一百多公里的黑暗中,它们

在替高黎贡,喊,喊怒江,再宽一些

喊,喊一山战死的亡灵,快一些

远离焦土。喊,喊越来越少的物种

天亮之前,务必乔装成卑贱的灌木

喊惟一的一对金钱豹

趁着月光,赶快交媾……

我也被喊了,它们喊我

写一首诗,替它们记下喊的悲苦

月亮史

他们说,每一个夜晚

都有一部月亮史。它们不同的

迷幻的主旨,在担当和尚的诗篇里

“不嵇不阮君莫瞋,天爱地爱才到我。”幽暗的

洞穴中,诗人与和尚,一直都守在洞底,月亮出自想象

在大江变得宽阔的地方,则是几个欲望之神

分别收养的沐浴少女:生不是木瓜

死亦为芒果。她们语噎、情深,是皮肉乐园中

释放的一缕天光:“月亮出来亮汪汪……”

亮,是一柄刀的亮。汪汪,一条身体里的狗,在叫

如果月亮行至挖色乡,它会向西再行两公里

在洱海上,向下挖条柔软的长廊,一直通到苍山东

它不会迷上大理国。埋满苍山的银子,和一个个

姓段的皇帝和尚。太深了,光到不了。

之后,它又会退回挖色乡,像那几个不做皇帝的段和尚

人间和山水,不过尔尔。就这么一点光,只照挖色乡

像哑谜一样黑

没有灯火通明。不夜城?谁都

不会想起这个哀伤的词组。黑夜

还是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你跟某个人来到这里

他身上驱逐毒蝇的化学制品

味道浓烈,清晰可闻。喊他的名字

他也答应,但你找不到他

他在方寸之间下落不明

黑夜,的确像黑夜那样黑,保持着

黑夜的本色。不知道有多少昆虫

在这座黑森林中,借黑,叫黑

黑,黑得你也跟着黑,黑脸

黑心,黑骨。昆虫向着黑天幕

不停地射着黑箭簇。不是

暗器,是黑,是同一种黑中

不同支系或番号的黑。在黑的大海里

较劲,想证明自己比其他黑更黑

我热爱这黑承认自己的黑、努力争着黑

的时刻,我承认这,黑与黑比黑

而又相安无事的现实

真实而伟大的黑啊,被光

逼到了这大地尽头的一角

不顾一切地黑着,斩钉截铁地黑

黑透了。黑死了。黑得我根本不敢

想象光。黑得只要心头闪出

一道闪电,都觉得是罪恶

黑,仿佛所有的人,万千物种

今夜都去了地狱;黑,仿佛

勐巴拉娜西,被一群隐形人埋到了

地层里。令我诧异的是,今夜

在黑海的边上,牛恋乡

有一户人家,男的吹笛,女人

唱歌,解乏,自娱自乐,他们

一点也不再乎竹楼外面,从地面

堆到天上的黑。站在他们楼下

近在咫尺,却够不着真实的生活

我的泪水,比黑,还黑了很多

隐身术

那个远离长安,在蜀道上

奔波的人,他会隐身术,名叫罗公远

他教皇帝隐身,但留了一手

不让皇帝以虚无的方式扩建长安

皇帝大怒,他就躲进木柱子

掰着指头,历数皇帝的不是

皇帝让身边的人,用火焚烧柱子

结果烧掉了宫殿。之后,没有了宫殿

的皇帝,在一个寺庙里又遇到了

罗公远。罗公远一头就钻到了

佛身里。皇帝又叫身边的人

砸碎了佛身。结局当然更可怕

每一块碎片中,都有一个罗公远

个个都身长一寸,个个都像审讯皇帝

的判官……这个罗公远,他让皇帝

学会了害怕,但他至死也没有

再回过长安。而他的隐身术

到了宋朝,便已经失传了

电线杆下的约翰

盗墓止于《圣经》。从允景洪

通往缅甸景栋的路边,一棵电线杆下

埋着法国人约翰。木头的十字架

前几年还在,今年不见了,墓地上

长满了带刺的藤蔓。他在这儿,为某个民族

创立过一种特殊的拉丁语,还在

《圣经》里加进了诸葛亮和叭岩冷

告诉少之又少的信徒,诸葛亮

和叭岩冷,是耶酥的弟弟……

他是一个优秀的传教士,但最后

有些灰心地死在了这里。前年

几个外省来的盗墓贼,把他的坟墓挖开

从硕大的白骨手中,抢走了一根象牙

据说,象牙上刻着双语版《圣经》

的封皮。奇异的拉丁语,谁都不认识

仿杰卓山民谣

苦马草叶镶上了月光的银首饰

上面红色的槟榔汁,如同坠在你胸前的

红宝石。鸟叫的地方,多么清静

水洗过的岩石,多么干净

在阿嫫杳孛这盖地的妈妈受孕的树底

请你让我,在你体内,把孩子的故乡

快快建起。你听,造物的神啊

她在我的身体里,一直喊着你的名字

让你,贴着我的心脏生

让你,死在我的心脏里

关于老挝的小诗

亡命与历险,讲述着老挝

我囊中的虎骨酒,治风湿病。一册

不可靠的王国编年史,制造谜团

它们也出自老挝。庙宇古老

和尚年轻,被豹子吃掉的人

他还在豹腹中活着……

“补种桃花三百树,遁迹桃源。”

一个民国时期的云南地方官,他到过

老挝丰沙里,感动得把老挝

当成了古代的中国

荒城

雄鹰来自雪山,住在云朵的宫殿

它是知府。一匹马,到过拉萨

运送布料、茶叶和盐巴,它告老还乡

做了县令。榕树之王,枝叶匝地

满身都是根须,被选举为保长

——野草的人民,在废弃的街上和府衙

自由地生长,像一群还俗的和尚

易武山顶

我保持了沉默。内心的秘密

被天边涌动而来的开阔,堵回了肺腑

想象中,有一双手,把我的双眼

蒙住了,问我除了黑暗,除了

强行奉送的黑暗,有没有其他东西

比黑暗更令人恐怖。我的眼中

闪动着刀光,似乎正在施行一个

漫无边际的手术。眼睛,靠近真相

但它脆弱。我知道,当它必须

接受一个手术,说明它看见了远方

看见了一条呼之欲出的道路

我保持了沉默,只在内心,默数着

手术刀频频向下的次数

走夷方

更远的南边,大陆停止

尘念断于印度洋,波涛把前面的邮件

一一退了回来,多少舟楫和骸骨

地址不详。建庙的师傅在黄昏喝醉

抱着佛脚;采玉的景颇人

昨天发了大财,今天娶了五房

雇佣兵的头发白了,他们坐在

榕树之巅,怀里的步枪

打不了连发。一把老骨头

东征西战,不知道哪儿是沙场

老虎口里的军饷,一半寄回北方

一半泡了药酒。黑吃黑,兄弟反目

一场场空欢喜,类似于几个木材商

在密林中,上演腾冲县的皮影戏

马帮把经书运丢了,为了活命

披上袈娑的人,曾经杀人,现在还杀

更多的,是本份人,每一次涉险

就为买两盒父母的寿木,就为

快一点儿,把命换成银两

数不尽珍稀的禽兽与植物,数不清

湄公河上的月光,死了一拨

又死一拨。他们卡在中间,就等

那早已喝下的毒酒,在某一天发作

他们不是为了让人看见苦难

才如此活着,但他们每个人都执迷不悟

——没有荣耀和财富,决不踏上故土

确实令人心碎,山野上的坟墓

每一座,头颅一律向北,再向北

北,几十公里之外,就是故国

据说,也有人年年都神秘地回来——

那是些步步噎咽,手捧魂路图的

隐形的人,清明节,他们空空洞洞地

回来了,回来给父母扫墓

湄公河上的沙

在书架上,它们已成为

我生活的喜乐、情性和布施:一瓶

从湄公河岸上带回的沙。水的

亡魂,菩萨的泪。我视之为

光阴暴政下的炮灰,暴君的肉身

加急邮件里的灰。夜阑人静,我设想

能不能从中分析出几缕月光

和血丝,能不能从中把圣徒摇醒

求他们,给死去的水,描绘波纹

没有姓氏、性别、职业,也测不出

骨龄和心智。每一粒的重量和体积

惊人地一致,惊人地共用着

一个集体主义记忆。是可以肯定

它们各怀身世,有不同的阅历

远征、谪贬、亡命,独立却又彼此

搂得很紧,数不清的发条,在暗中

一再拧,拧出了水。宿命一直

是个谜,没有轴心可以长久

看得见的硬碰硬,感受得到的

个性丧失,却是多么的绵绵不休

我怀疑自己的凶心也大于悲悯

取沙,取回的是迷魂阵,而且从来

都不仿驼鸟,把头埋进沙里

旁观,吸髓有味。有时,还会

拿起瓶子,摇了又摇,期望从中

得到又一个迷魂阵,听见新的杀伐声

或接吻声,以及水声无限的可能性

在结束的地方,没有归宿,而是

险象环生。在一个瓶子里。悖论如斯——

菩萨的泪还是热的,水的亡魂已冷

静夜思

有些事,需要在大庭广众之下

承认,比如红杏出墙或四处偷腥

因为真相,除了当事人,谁都知道了

而有的事,就该死死地捂着

如果做得到,应该割舌、说哑语

装着没看见,比如乱伦和卖淫

当然,还有一些事,若现,若隐

为人诟病但又查无实证,不妨

听之任之,比如,月光如水

一个鳏夫,到孀居的女人门前

抽了支烟,站了一会,叹了口气

狮子山下

“生在狮子山,死在狮子山。”这是

双重的福份。意味着,是它选中了你

不嫌弃你。你的过错,不在于

屡犯神灵,杀生、欺鬼、醉酒后

非礼异族女子,它只是在一些细节上

看出了你的叛逆:善剽牛却从来

不擦去牛眼上悬挂的泪滴,热衷于

烧荒,却荒废了父母开辟的田地

神位立了很多,却无礼拜

任其野草丛生。够了,仅此三项

你就不配在它的度亡经里,搭乘通天

的船,前往司岗里。我们姑且不说

临死,你还吃了青草的肉,喝了

石头的血。已经气若游丝,还撑起身

骂了声落日,又骂了声土地

传家宝

一切都在推倒重来

人人争当造物主。我们都热爱

梦一样的明天,以为,革命

开辟、抛弃,才会赢得

横空出世的尊严。崭新的街区

高楼林立,时尚店,名牌翻新

创意的猛虎,在图书馆和博物馆

大吼几声,众贤回避,《论语》

吓掉了封皮,《金瓶梅》

藏起慈悲,删繁就简,就留了

裸露的章节。地下挖出的古物

一声令下,打包,装箱

运往了拍卖所。文化搭台

经济唱戏。有人去了趟欧洲

“一座普通的教堂,他们

修了两百年,还没有完工。”

我们眨了眨眼睛,笑着说,这话

多么经典,足以增补进《圣经》

又有人从好莱坞回来:“有一个

明星,上台领奖,穿着一件

她奶奶穿过的风衣!”短暂的沉默

我们笑痛了肚子。与此同时

丁亥年初冬的一天,我在翠湖

喝茶、晒太阳,一辆汽车

停在了状元的旧址,御下来

一棵圣诞树和圣诞老人

滑稽的老人,是部机器,按下开关

马上就跳舞、唱歌,还会用汉语

询问行人:“先生,要不要

喝一杯咖啡?”不知耶酥是何方神圣

一点也不减少我们涌向教堂

的热情,那两天,武成路教堂门前

排起了长队,有警察维持秩序

拿来,拿来的似乎是

宗教的日常性,无可厚非

但一个小女孩,向我透露了玄机

“抱着一本《圣经》,爸爸

就懒得逼我背诵李白的诗!”

更让我羞愧,还是这位女孩

针对我的牢骚,她非常严肃地

对我说:“先生,请您冷静点

现在的时代,只能这么前进!”

我试探着,问她,想不想

从父母那儿得到一点传家宝

她笑了,伸出手,指了指自己

早熟、活力四射的身体

昆明,西山道上

太多的,名叫昆生的人

在此归寂,走远。有的魂魄,一度隔着

万重山,隔着海,回来的那天

有小雨和薄雾。尘念断了,土很快

就长出草。岭上的松木,借机重生

带着人的背影。风,在林间

吹着阳光或月色,也吹歪了草尖

这样的轮回,难以测度,华亭寺

上空的天国,谁都难以握住。昆生

这只刚刚诞生的牛犊,血和你以前的血

一样红。昆生,谁都不敢保证

经咒念后,你就能超度。河山如梦啊

世俗更重。那些热衷登顶的人

路过一座座坟冢,头一偏

谁都害怕在此遇上同名的墓主

为一个拉祜老人守灵

不要打扰风声里睡觉的鸟

不要打扰,拉直了身体

站立在河床上的蛇。不要打扰

这一个拉祜老人,他刚刚灵魂出窍

也请你们,不要打扰我,我必须记住

这么多细小的山规,必须皈依

这么多蚁蝼的宗教……

老人安身的地点,曾经一层叠一层地

埋过他的祖先,他们终于手找到了手

骨找到了骨,心上草根

互相盘绕。请不要打扰啊,他们

在地下,也该歇息了

那儿静悄悄的,似乎只有一群

搬运骨头的蚁蝼,天上人间

不停地,来回奔跑

过怒江

关于怒江,谭伯英先生说

“到了那儿,每个人都想跳下去。”

波涛里,喊你的声音在回荡

现在是冬天,怒江的水很少

河床裸露,石头安静

江边酒馆,我喝了二两

脚下生风,在向阳桥上

由北向南,步,我过了怒江

由北向南,到了中途

我坐到了桥面上。那一会儿

我已经忘记了,桥的下面

就是怒江。如果跳下去,那喊我

的人,她一定会热泪盈眶

在勐昂镇,访佛爷

六十年前,他遁入空门

四十年前,赡养父母,他还俗

十年前,妻离子散,撑一把雨伞

他再次遁入空门。那天,也下着雨

坐在佛身下,他给我讲述

《游世绿叶经》里的典故

忆及年的那场虫灾,他说

“7天时间,我们用手,捉了

94.4公斤奇形怪状的虫。”

像根轴,他不动,空门和俗世的轮转

他已慢慢变枯。我翻了一下他枕边

堆着的那些经卷,有汗味,烟尘

也弥漫着一个老人羞于启齿的孤独

集体主义的虫叫

窃窃私语或鼓腹而鸣,整座森林

没有留下一丝空余。惟一听出的是青蛙

它们身体大一点,离人近一点

叫声,相对也更有统治力

整整一个晚上,坐在树上旅馆的床上

我总是觉得,阴差阳错,自己闯入了

昆虫世界愤怒的集中营,四周

无限辽阔的四周,全部高举着密集的

努力张大的嘴,眼睛圆睁,胸怀起伏

叫,是大叫,恶狠狠地叫,叫声里

翻飞着带出的心肝和肺。我多次

打开房门,走到外面,想知道

除了蛙,都是些什么在叫,为什么

要这么叫。黑黝黝的森林、夜幕

都由叫声组成,而我休想

在一根树枝上,找到一个叫声的发源地

尽管这根树枝,它的每张叶子,上面

都掉满了舌头和牙齿。我不认为

那是静谧,也非天籁,排除本能

和无意识,排除个体的恐惧和集体的

焦虑,我乐于接受这样的观点:森林

太大,太黑,每只虫子,只有叫

才能明确自己的身份,也才能

传达自己所在位置。天亮了

虫声式微,离开旅馆的时候,我听到了

一声接一声的猿啼。这些伟大的

体操运动员,在林间,腾挪,飞纵

空翻,然后,叫,也是大叫

一样的不管不顾,一样的撕心裂肺

树上旅馆

它建在一棵常见的大青树上

三个窗子,一道木门

朝着南方的窗,看不见天空

都是冗繁的藤条和老树

偶尔看见长臂猿,从上面路过

东面的窗子,一条小河,没有出处

山洪暴涨时,撞倒的栲树

横卧在水面上,一片狼藉

西边的窗户要大一些,可以

坐上窗台,一个魂不守舍的斜坡

一直向下,下到几十公里外的

澜沧江河谷。它的竹林和树冠

常常顶着一轮落日。我客居那儿

的日子,木门从来没有关过

它对着树丛中的一汪碧水

水上的睡莲,每天都托清风

送一些香气过来,对一个

悬空的人来说,那几乎是个妙香国

楚雄小令

与万迪恒、朱绍章诸君

醉酒于楚雄州街头。浅风。明月。

侧着身子的街,跑得又疾又猛……

醒后沐浴,晨风丽日中,读郭畀

“炉香未断灯花落,唤起山僧看月明。”

唤笔抚纸,悚然心惊——

郭畀的杭州之旅,在六百年之后,让云南楚雄的天空

迅速地下起了一场太阳雨。这个世界。

我告诉你。没有下过雨的地方,只有阿德雷岛湖

在南极。至于一个诗人

一个怀抱理想的诗人,不管他是在元朝

还是在今日,谁都经不起

从天而降的一块巨石,而他又不能放弃

用心

抵达的家书,是没有尽头的套盒

在路上的,是迷药

还没有寄出的那些,一直在

暗暗地求救、催命。多少年了

这一个缅甸信使,慢慢变老

他见证了我艰难地掘进的矿洞

运出的石头,带着寒气

每一块都取自大地的心脏

不曾面世的坚硬、阴冷和孤傲

对人有一丝敌意。以我的勘测和经验

只要再坚持一年,再掘进几十米

与石头的搏斗,就将结束。玉床的蓝光

已闪过一万次,财富和美

唾手可及。可我决定放弃,回故乡去

父母的遗骸,在秋风里

是另一种玉石。变卖的祖屋

住着别人,是另一种教堂

已到极限了,亲人、财产、梦想和心力

已经一一耗尽。如果还有残存的爱恋

我会是故乡小镇上的一个

玉石雕刻师,沦陷于淫技

不过,我更想做一个小庙里的居士

“用心,何其毒也!”这是我

惟一悟到的一点道理

雷平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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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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