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子短篇小说展之三虎骨酒

虎骨酒二十多年前,同事高跃请我去他家喝酒。我说,我不会喝酒,不去吧。高跃说,喝不喝酒是小事,主要是请你去坐坐。我想是不是高跃请了别人,这人和我有关联,叫我去陪客。就问,还有别人吗?高跃说,没有,就你一个。我对这神兮兮的邀请产生了兴趣,硬要不去的话也怕高跃有想法,所以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在一个黄昏,我走进了高跃家的小院。院子里有一株高大的海棠,几棵秀丽的桃树。挨着墙根,种着几畦青菜。甬道是用河卵石铺就的,两旁还栽着两溜我叫不上名的花草。总之,小院挺雅,挺有品位,怪不得高跃老不换房呢。屋里都是旧式家具,古香古色的。炕柜,衣橱,八仙桌都发着幽暗的光泽。正面墙上那面镜子,已斑驳的看不清人影,两边还有一副退了色的对联,上写:忠厚传世远,勤俭治家昌。整个屋子的气象,似乎我们在老电影里才能见得到,这对我今天的赴约更增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只我们两个人,高跃就在炕上放一个小桌,我们两个对面而坐,倒比平时亲近了不少。高跃的老婆是典型的贤妻良母,沏茶倒水,十分热情,不一会工夫,几样家常菜便上了桌。高跃老婆像检讨似的一个劲说,都是拿不出手的东西,让你见笑了。我也赶紧附和着说,挺好的挺好的,叫你受累了嫂子。受什么累呀,俺家高跃早就说请你,可我就这个水平,你可别嫌啊。又说,高跃你还没事了?快拿酒啊。高跃说,对对,怎么把最重要的事忘了,拿酒拿酒。说着打开一个柜门,在里边翻腾了半天,搬出一个紫漆匣子。他把紫漆匣子放到炕上,打开那把铜锁,取出一个毛毡包裹。解开毛毡,里边是鹿皮,再打开鹿皮,是一层宣纸。高跃轻轻拨开宣纸,随着一股陈年的气息,一个银制的、类似驼队商人使用的水囊形状的酒壶出现在我的眼前。高跃露出了狡黠的神色,说,我今天请你来,主要是帮我看看这个酒壶,是什么年代的,收藏价值有多大,咱公司就你是文化人,只有劳驾你了。我这才明白高跃几次邀请我的理由。说实话,我对古董只是有点粗浅的研究。也是凑巧,我刚读过一本描写康熙年间的小说,里边说了康熙为奖赏或者说为了拉拢草原各部落王爷归顺大清王朝,曾赐给他们每人一个银制御壶。而高跃拿出的这个银壶,从壶身上看,有骏马雄鹰和箭术的图案,是蒙古民族固有的苍劲雄浑的风格,壶底上铸着康熙三十九年的字样。所以我判断这是康熙当年赐给众王爷酒壶中的一个。高跃对我的这个判断非常钦佩,也对邀请我来做客非常满意,也就是说,他没有白请我,他的目的达到了。壶嘴是用蜡密封的。高跃又取来水果刀,将蜡小心剥开,启出木塞,两手端起银壶,慢慢地斟入两只青瓷酒杯。酒是土黄色的,有些浑浊,还有些杂质。高跃端起杯说,来,尝尝,我也是第一次。我有点担心,问高跃,这是什么酒,多长时间了。高跃自豪地说,这是虎骨酒,有七十年了吧,反正从我爷爷开始就从未打开过。我说,这么长时间不会变质吧。高跃说,别看你对古董有研究,可对酒就外行了,不是有句老话吗:钱越放越薄,酒越藏越厚。这虎骨酒绝对是珍品,没掺半点假。我试着品了一口,顿时,一股醇香在口腔中蔓延开来,除了醇香还有些微苦和粘稠,像巧克力一样粘在了舌齿间,久久不肯散去。我平日虽不善酒,但在场面上也曾经沧海,什么样的名酒佳酿都品尝过,可这尘封了七十年的虎骨酒还是第一次,况且这酒的味道确实独特,怎么说呢,应该说像初吻一样回味无穷。我由衷地说,好酒,真是好酒。高跃又眨了眨狡黠的眼神,问,你不想听听这虎骨酒的来历么?我连忙说,当然想了。我忽然明白,这恐怕才是高跃请我来的更深原由吧。高跃放下酒杯,那个故事就像这陈年的虎骨酒一样在我的心中缓缓地氤氲开来。七十年前的一个风雪之夜,高跃的爷爷被一阵断断续续的敲门声惊醒,披衣起身,打开屋门,突然,一个雪人扑倒在地。爷爷赶紧把那人拽进屋里,扑打那人身上的雪,这才发现是名军人,腿上还带着伤,鲜血已将裤脚浸透了。爷爷把伤员搀扶到火炉边烤了一会火,那几乎冻僵的军人就能说话了。他说他伤的并不重,主要是饿的,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爷爷赶紧拿出一块玉米饼子,只见那军人一把抓过来,顾不上说一句话,眨眼之间那饼子就剩了一把饼渣了,军人又用舌头把饼渣舔净。爷爷又拿来两块,那军人又来个风卷残云,哪里是吃啊,分明是狼吞虎咽,就像一粒肉丸掉进了狮子嘴里。当爷爷再次翻找出一块地瓜时,那军人接过来,忽然想起什么,苦笑了一下说,不能了,我把你们一天的口粮都吃了,你们怎么办呢?爷爷也知道明天一家人只剩下这块地瓜了,就没再推让。又找出草药,把军人的伤口包扎好。这时,那军人从怀里掏出这只银壶对爷爷说,我是抗联的一个连长,部队有纪律,不能白吃老百姓的东西,我身上没钱,只有这个酒壶了,给你留下吧。爷爷说,你们在冰天雪地里打鬼子,吃我们两块饼子有啥不行的,这酒壶你还是带着。那连长说,老哥,我跟你说,这是我泡的虎骨酒哇,顶你这几块饼子我还舍不得呢。这么吧,先存放你这,等打完了这仗,我回来把它赎走,要是我回不来,这酒壶就归你了。这位抗联的连长稍事休息了一会,就要连夜追赶部队。爷爷挽留他,可他硬是要走。临别时,爷爷把那块地瓜塞给他,那位连长死活不肯。说,老哥,你把这壶酒放好了,这是我从鬼子身上抢回来的,这是咱老祖宗的东西,可别弄丢了。说完,推开门,顷刻间就消失在了风雪之中。爷爷将壶嘴封好,又找来了宣纸、鹿皮和毛毡,一层层扎好,把酒壶藏进一个坛子,又把坛子埋进地窖里,这才安下心来。接下来的日子里,爷爷就等那位抗联的连长,可一直不见他回来。那时的抗联没有大后方和根据地,就在深山密林里和鬼子周旋,敌众我寡,连顿饱饭也吃不上,可就在这样残酷的条件下,仍然坚持斗争,打击日本鬼子。爷爷就到有战斗的地方打听消息,看看能否找到那位连长,然而每次都无功而返。爷爷心里一直惦记着,担心那位连长是不是牺牲了。就这样等到了抗战胜利,还是没有连长的音信。家里人劝他说,别等了,兴许早就阵亡了,那壶酒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可爷爷固执地认为,连长不会死,他一定会回来的。爷爷说,人家托付给我们的事,怎么好失约呢,做人可不是这么个做法。因此,那壶酒就由爷爷一直保管着,一滴酒都没碰一下。时间到了七十年代,爷爷老了,在弥留之际,把那壶酒交给了高跃的父亲。爷爷说,我这辈子没啥放不下心的事了,只有这壶酒,你把它放好了,丢了什么也不能丢了它,万一哪天人家找来了,我们拿不出来,那就把我们高家祖宗的脸给丢尽了。就这样,父亲很虔诚地把那壶酒接了过来,像接过来沉甸甸的家谱。但父亲比较理智,他认为那个连长不会回来了,即便是还健在,可在那个漆黑的夜晚,哪里记得住高家的地址呢?所以,父亲只是认真地履行承诺,做到人在酒在,至于去如何查找,父亲以为那只能是踏破铁鞋白费工夫了。时间又过去了二十年。父亲临终时,又把那壶酒交到高跃的手上,自然还是那番叮嘱,与爷爷不同的是多了一个存折。父亲说,我们家虽没有多少财产,但有比财产更贵重的家风,记住,再难也不能卖这个酒壶,就当是我们高家的传家宝传下去吧,你可不能叫我没脸见你的爷爷。高跃也听话,就那么原封不动地将那酒壶悉心珍藏着,在许多人为找到一杯虎骨酒配药而苦苦搜寻的时候,高跃不动声色。在文物古董日见升值的日子,高跃依然缄口沉默。最令我钦佩的是,高家祖孙三代都喜好酒,可这壶酒竟然一放七十年,点滴未动,仅单单这一点,就足让我感动。这精神是来自于对那位抗联连长的尊敬还是来自于高家淳厚诚实的家风呢?那天,高跃只给我斟了一小杯,就重新把酒壶封好,放归原处。我有些意犹未尽,也有点沾沾自喜,毕竟我是七十年来品尝这壶酒的第一人,什么都不用说,只这杯虎骨酒,就足以让我对这次家宴心满意足了。十多年后,我有了一些闲钱,收藏的雅兴悄悄在心中滋长出来。有一天,我对着我的柜厨欣赏着那些真真假假的藏品时,忽然想起了高跃家中的那个酒壶,前几年高跃两口子都下了岗,生活过的挺拮据,如果我花一定的钱,将那酒壶买过来,既可让高跃有资金做点什么生意,又可在我的柜厨里添一份真品,岂不是两全其美吗?于是,我揣着这个小聪明回了趟老家。让我惊讶的是,都二十一世纪了,高跃一家竟还住在原先的那个院子里,让我对高家这近乎于冥顽的传统产生了敬意。这样一个家,就像一株千年的古柏,固守着它的风水,绵延着它的根系,让我叹为观止。难道高跃一家就永远拒绝现代的生活,永远固守着那田园一隅么?我想,也许正因为对往事的留恋和信誉的守侯,才造就了高家的为人之本,造就了祖孙三代几十年不变的性格。高跃不准备在家请我,要带我去饭店。我知道,这是高跃的盛情,也是他的面子,现如今哪有在家里请朋友吃饭的了,况且,就是再困难,一顿饭钱还拿得出。再说,我也没空着手去,来而不往非礼也嘛。但我不肯,执意要在家里。我说,我就喜欢你这田园风光,“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么。其实,我心里是惦记着那壶酒,到外边去,总不能拎个显眼的酒壶吧。高跃说,既然你不介意,那我们就在家里,不过,你嫂子的厨艺还是有很大的长进呀。我说,不在乎酒菜,主要是多年未见,我们该好好叙叙旧才是。菜上来几样后,高跃说,我们就喝小烧吧,当地产的纯粮食酒,一点不上头。我试探着问,能不能再来一杯虎骨酒,我还真想那个味道。高跃狡黠地一笑,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也是为那壶酒来的,而且你准备付给我一笔可观的数目,对吧。你千万别以为我是在挖苦你,商品时代了,谁有个收藏的想法都很正常,不是我说好听的,我要是卖也要先卖给你,你毕竟是我的朋友,又是第一位鉴赏人嘛。不瞒你说,去年市里请来几个专家,搞了场文物鉴赏会,目的是挖掘一下民间的宝物,弄一个什么古文化工程。我把那银壶拿去了,你猜专家怎么说,和你当初说的一模一样。他们说,和这一样的酒壶只发现了三个,但那两个都有些破损,只有我这个保存的最好,所以,专家给出的参考价是十万,还说还存在着很大的升值空间呢。高跃接着说,这事自然就传出去了。更有意思的是,省城的一家五星级酒店来找我,出了二十万。他们想用这壶酒做广告,打出虎骨酒的招牌,一杯虎骨酒就卖二十块钱,一天还只供应五十杯,有多少人想喝还喝不上呢。一天一千块,一年就是就是三十六万,卖十年呢,二十年呢,是多少?还没算那壶钱。你说,要是当年那位连长知道今天的行市,死活也不会把酒壶留给我爷爷。我说,那你是打算卖了?高跃说,哪能呢,家传的东西要是断在我的手上,我不成了不肖之子了?我问,那你是打算把它收藏下去了?高跃叹了一口气,说,我是想把它收藏下去,可以后呢,我,死了以后呢?我说,子子孙孙无穷尽也。高跃狠咋了一口酒说,还无穷尽也呢,我那个混蛋儿子,就你刚进屋连句话都没说的那个小子,不好好学习,整天泡在网吧里,还是个小酒鬼,那酒壶我藏的那么严实,他都能翻出来,已偷喝半壶了,喝完后又偷着加上水,虎骨酒加上水那虎骨就保存不住了。再说,这小子哪天不学好缺了钱,还不把酒壶偷着卖了,到那时,我不成了高家的罪人了?我也着急了,说,那你打算怎么办?高跃说,我捐了,就在上个月,市里建了一个抗联纪念馆,我觉得这酒壶是当年那个抗联连长的,人家不过是存放在我们家,现在把他放回纪念馆,就是还给了人家,既了却了爷爷当年的心愿,也没辜负了烈士的嘱托,不是它最好的去处么?高跃又说,要是没有今天这些收藏啊、商业炒作啊这些乱八七糟的事,要是没有我那个什么钱都敢花的混蛋儿子,我真想把它好好珍藏下去,可现在它变成了一棵摇钱树,我真是怕了,怕有一天让金元宝把我砸晕了。还是捐了吧,放在国家的地方也就放心了。从高跃家出来后,我有些怅然,又有些感慨,怅然的是我没有机会收藏那个酒壶了,感慨的是我收获了一种比虎骨酒更贵重的品质:诚实守信,仗义疏财。我想,这些也许才是我们今天最该好好收藏的。创作于年8月

图片选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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