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从化饱经世变的从化西街
西街是小城最老的一条街,老到你行走在上面都有种暮气沉沉的感觉。
但新年伊始的1月4日,整条西街一下冒出六、七个兜售“仿生鸟”的外省人。他们分别占据不同的路口,手持两三条软竿,竿头均吊着一只正在盘旋的“仿生鸟”,在“扑噗扑噗”地扇动白色的双翅。一眼望去整条西街有十几只仿生鸟同时在扑腾,把沉闷的空气也搅动得灵活起来。开车的走路的纷纷停下来驻足观看,共同目睹“鸟群”“飞”过西街的奇景。
人们是有多久没看到鸟群在西街的上空飞过?连假鸟儿也勾起他们足够的好奇心?西街有鸟的日子可以追溯到三十年前——在年西街的大树被砍倒之前,这条老街可是雀鸟成群。那一年我刚读高中,上学途中感觉原本树影浓密的西街一下字变得光亮刺目,原来两旁的大树因道路扩建一夜之间被砍光了。西街种的都是几十年的马尾松和千层树。其中千层树是一种好玩的树,带粉的软绵绵的树皮层层叠叠怎么也剥不完。你会经常见到街头玩耍的小孩在剥树皮玩,跌倒时把它敷在伤口上止血。西街上鸟儿从早在树顶清鸣,到晚上回巢归群。后来我娘告诉我,我戒奶后是吃着麻雀粥长大的。这边生米下锅,那边爹提了风枪出门在西街转一圈,米没烧开,爹已提了一把麻雀回来下锅。
西街的学名叫西宁中路,原本是一条很狭窄的马路。它建于清咸丰六年(年),因位于县城西面而得名,是早期小城为数不多的几条老街之一。抗战时改称西宁路,祈求西边的“安宁”,与青海的省会西宁市没有半毛钱关系。解放后又改称人民路,80年代回复西宁路的称呼。西街分西宁西路、西宁中路和西宁东路三段,全长1公里多。在90年代大规模改造之前,西宁中路的建筑多数是民国骑楼建筑,而西宁西路则种了许多大树。
尽管西街的名字更改了多次,但上了年纪的小城人都习惯把它称作西街。不但西街是这条百年老街最早的称呼,还因为这里承载了绝大部分老城居民的集体记忆。
西街作为城市最早的街道,聚居了小城最早一批士农工商。骑楼之内是临街商铺,骑楼之上是两或三层的楼房。密集低矮的青砖瓦房沿街的一边建开,为清代就建村的田边村、楼田围、三多镇等几条居民聚居地,村庄之外就是鱼塘和农田。西街尾有一条人的小村叫禤围,因村民都姓禤得名,其远祖可追溯到东汉时期镇守广西防城的武将“平夷大夫”禤纯旺。这一个曾经在电脑都打不出字的小姓村民却曾是城市中心不折不扣的“原住民”——禤围人是从一公里外的市中心——土名古楼镇的地方移居到西街尾的。古楼镇是小城最早的“电影院”——展览馆所在地,我在此观看了人生第一部“立体电影”。那可不是《变形金刚》、《星际穿越》之类的大片,都是一些农业科教片之类。至今还萦绕我脑海的一个镜头是:一个鸭倌撑船在追赶满池的鸭子,绑着小红绸的长鸭竿差点伸到我鼻尖。
从禤围往东走,便来到西街与新村路十字路口,坐落着当年一间出名的茶楼“三益茶楼”。“三益”意思是“益工益农益兵”,是当年的“高大上”的名字。无论有钱无钱,到三益茶楼“叹早茶”是小城人早上的饮食习惯,正所谓“一盅两件”:一盅茶,排骨烧卖(后来又有萝卜糕、马蹄糕、叉烧包之类)两种美食就可打发一个上午的时光。一个“叹”字,已不单纯是果腹式的需要,而是升华到对简单生活的一种心满意足。清晨是“三益茶楼”一天中最旺的时候,多数是上了年纪的茶客与赶上学的小学生在“挤”茶楼。服务员推着装满一笼笼广式茶点的铁皮小车,穿梭于拥挤的茶客中,绵长而卖力地叫卖着:“排骨、烧卖~”,“虾饺、叉烧包~”。热气腾腾的茶点与茶客脑门渗出的小汗珠交相辉映。小学生则不会在“三益茶楼”逗留的:他们起得没老茶客早,时间没老茶客多,通常是要一份一分钱的猪血粥、5分钱的钵仔糕或一毛钱的肠粉就匆匆上学去。
再往东走,是西街与教育路丁字路口,坐落着一座西街唯一的名胜——建于年的从化革命烈士纪念碑。这是一座十米高花岗岩石碑,碑座内安放着数十具在解放广州最后一役——云台山遭遇战中牺牲的解放军战士忠骸。纪念碑旁是小城最早的农贸市场——西街市场。它建于70年代,是三排瓦顶平房的市场,每逢日期尾数为四、九,农民都集中这里交易农产品,俗称四九墟。第一排是卖鸡鸭鹅苗的。贩仔用竹篾围出一个个鸡圈、鸭圈、鹅圈,鸡鸭鹅苗在圈里挤来挤去,“吱吱吱”“鸭鸭鸭”“鹅鹅鹅”的声音让人不胜其烦。顾客挑三拣四也不懂得“爱惜”二字,抓起鸡鸭鹅的脖子仔细察鼻子观眼的,又粗暴的反转过去吹开屁股翻看。不中意的随手丢回抓起另外的继续挑。除了“三禽”,还有农民用铁笼子装着小猫小狗在自行车尾架上叫卖的,大猫大狗则用细绳或铁链子拴着脖子叫卖。那些大猫大狗仿佛懂人性似的,知道他们只是易主而不是被买去宰杀,都乖乖地坐在地上任人挑选。当年阿爷告诉我:夹紧尾巴的一定不是好狗;红鼻子白毛的一定不是坏狗。第二排是买竹木制品的,都是一些竹箩、竹筐、竹椅、竹箕、竹帽、竹篮、竹梯以及锄头、担挑、犁耙、横头凳等生产和生活用具。这里还是当年的“饮食区”,赶集的都在这里吃中饭。第三排则会传出猪崽悲惨的嚎叫,这里是骟猪阉鸡档。两尺长的猪崽四脚朝天被反绑在一张斜放的阉猪板上,唧唧歪歪地哼叫,看热闹的小孩发出一阵好奇的哄笑。阉猪匠手持柳叶刀,瞅准睾丸的位置轻描淡写地划一刀,轻轻一捏,指头大的睾丸就挤压出来。如法炮制另一枚睾丸,用力一扯,两枚睾丸连同一根宝贝就被完割掉,猪崽一直气壮山河的嚎叫、剧烈扭动的身体顿时寂静,仿佛热热闹闹的世界一下死寂。因为人类一己私欲,对于猪崽,它的“美好生活”从此葬送;对于大人,只是多了一份专注长肉的肉食;对于小孩,则是儿童的快乐建筑于猪崽的痛苦之上。
走过西街市场,整条西街都是夹道的临街店铺,卖的都是低档却是当年紧缺的商品,例如缸瓦布匹、灯油火蜡、农药菜种之类。但也有“不务正业”的商家卖些诸如虎骨酒、三蛇酒、猫头鹰酒等不知就里的药酒,更有一家浪费珍贵的铺租专门招揽小孩进去看“万花筒”的——这是一种装有三菱镜片的光学玩具,里面暗藏五颜六色的小玻璃片,通过转动万花筒看到千变万化的“花”样。有不少小学生省下早餐钱乐此不疲去观看的,结果“花”倒是看不少,眼睛却“花”了——他们成为小城最早一批“四眼仔”之一。还有西街上的第一间名为“丽丝”的发廊。葡萄架子饰顶,一串串的塑料葡萄垂下来。奇怪的是,发廊妹都如新疆妹子般顶一头卷了的黄发。赶圩的民众都看稀奇了啊:这头一回看到头发还能“烫”能“染”,都围了两三层在发廊门口张望。
西宁中路上还有一间出名的国营河粉厂。每天清晨这里就传出打浆机“突突突”的声音,人们拎着篮子盆子排队买河粉。也有拿一袋米的,这袋米能代替现金换河粉。工人们把六口大铁锅烧开,米浆薄薄地在圆形的竹龢上铺了一层,上面盖一张相同大小的竹龢,竹盖吊一根细绳,拉绳揭盖之际就是粉皮煮熟之时。每每揭锅,河粉厂内到处弥漫蒸腾的白气。6口大黑锅像6头热气狂吐的大嘴巨兽,在一开一合之间,吐出一盘盘白嫩的粉皮。工人们把竹龢上的粉皮按比例划上几刀,人后小心地一张张揭下,一摞摞堆叠案上,用生铁皮粉刀裁下,河粉就此出炉。
十多年后,西街上的营生竟也造就了“老字号”,例如卖菜种的“蔡胜合”、卖凉茶的“三虎堂”(创始人是欧阳锦)、打生铁的“正礼”、正骨跌打的“邝少泉”以及另一家后起之秀的茶楼——西如茶楼。但这些都不及位于西街与朝阳街十字路口的一家至今仍让人们津津乐道的小吃“名店”——肥婆云吞。直到现在还没有哪家小吃店的门前像当年的“肥婆云吞”那样要排长长的队的。肥婆是佛冈人林月英,一人有两个正常女人的体形。年开办月英面店,当年刚好33岁,是80年代改革开放之初从化最早的个体户。虽然她是外地人,并没有“豆腐西施”般讨好的外表,但她精明、肯干、实诚,售卖的云吞皮薄、馅足、实惠,其口味深受广大城乡人民的喜爱。肥婆云吞铺子不大,依次摆了三个大铝煲:第一个是煮云吞,第二个是过冷河,第三个是加汤料。肥婆英姐右手掌一大勺,左手抓一把云吞丢进第一个大锅,待云吞们挣扎浮出热水之时,一勺子被打进冷水;待它们又绝望地沉入水底之际,又一勺子的“拯救”让它们安坐碗里,并浇上浓汤。英姐日复一日的动作娴熟,如同气定神闲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三个大铝锅活水汩汩,高山流水。英姐是西街上“分量十足”的“云吞皇后”,是敢于弄潮的代表从化个体户的“山”,胜却无数柔弱的“豆腐西施”。
除了英姐,西街上还有可数的人物——街头集中了当年最著名的一批老中医钟耀群、李智强、冯国梁等。特别是钟老先生,没有哪个上了年纪的小城人没有被他把过脉。钟老先生面容清矍,鹤骨仙风;悬壶济世,大医精诚。经他消除的奇难杂症无数,其医德深受广大城乡人民的热爱。钟耀群是佛冈人,自幼好医,31岁(年)考取两广中医生执业资格并在广州最乐善堂当学徒。抗战爆发后受从化中学校长肖锦洲之邀到鸡笼岗同春堂坐诊。抗战胜利后钟耀群买下西宁中路9号一屋地开诊所行医。解放后医院直至年退休。钟老先生的夫人黄瑞兰也是一位医生,虽是一位仁慈的妇人,却能精准的操一把手术刀,专门帮病人去除疮毒之苦。夫妇二人悬壶济世不知解决了多少民间疾苦。我娘的爹黎桂泉大爷有一次迈错门槛拐了腿,到处医治无果。后来我娘邀钟老先生上门诊治,他按压几下妙手回春,竟让黎大爷第二天就能下地行走。我小时体弱多病,自小是钟医生的“常客”。我至今还清楚的记得,娘领着怯弱的我来到老先生的跟前。永远戴着一顶白色医生帽的老先生用宽大的手掌抚我发烫的额,用修长的手指把我微弱的脉。我因病最后竟和老人也惗熟。有一次我大胆地穿过诊所、穿过天井,走近钟老先生的寝室。我窥见老先生正躺在竹躺椅上闭目养神,窗外的微光把他的光头给勾勒了出来。钟耀群是从化早年有风骨的知识分子代表。他无惧文革的批斗,一生钟情一业,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年)还看了几个病人——有不知情的病人在老先生去世后的第二天还找他看病。
自从“飞鸟队”走后,我再也见不到他们回来了。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回来,但我知道曾在西街上响当当的人物中医钟、菜种蔡、打铁朱、跌打泉、云吞英、凉茶锦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也知道鸟群是肯定不会回来的,曾经让鸟儿歇脚的大树所在的位置早被林立的高楼所占据。
时光像一把大扫帚,“刷刷”声每天清晨5点就有规律地响起,也无论风雨。西街上的旧痕迹就被这时光的“大扫帚”一点点扫去,人们自以为对西街似曾相识,暮然回首才惊觉,它已是记忆。
作者:含辛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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